好像中国人是特别爱面子的，我小时候看到我的邻居老先生跟别人吵架，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面子，比方别人说他什么什么了，不管事大事小，他都会奋起反击。他常说的两句话，就是“树树要皮，人人要脸”和“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我因为经常和他下象棋玩，算是一对老少朋友，忘年交，所以可以无所顾忌地问他，为什么不能打人的脸？难道允许打人的其他部位吗？打在腰里，或者肚子上，不是比打脸更痛吗？他解释说，脸被打了，有了明显的伤痕，被别人看到了不好，是一件很坍台的事，没面子。固然，打在腰部和腹部这些地方，一定是更痛，受伤也更重，但是，因为别人不太容易发现，所以忍一忍，吃点哑巴亏，也就过去了。

　　他教导我说，人活着，面子最重要。他还举例说，如果家里来了客人，一定要尽最大可能招待，一个月的生活费花光了也在所不惜。我就问他，生活费花光了，接下来吃什么呢？他很坚定地回答说，即使饿肚子，也不能被别人说小气。

　　因为和他常在一起，所以听他举的例子很多很多。他还曾举例说，有一个女的，有人说她生活作风不好，但事实上她没有犯过任何生活作风错误。怎么办呢？按理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做自己的女人，让别人说去好了。但她不，最后她选择了死，以死来捍卫自己的名声，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看得出来，老先生很敬佩这个女人。怪不得他经常跟人吵架，为的就是面子。所以我跟他下棋，很少赢他。每次我赢了他，他都要重来。只要我赢，他都会要求再来一盘，直到他赢。我知道，他是爱面子。所以我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放水让球。为了早点结束没完没了的纠缠，为了不错过吃晚饭，我经常故意输棋给他。而我也因此得到了一些实惠。比方说，他赢得多了，或者在连输几局的情况下最终赢了，心情就会很好，就会买一些零食给我吃。有一次，他还把我垂涎已久的两本连环画送给了我。

　　我从小就明白了这样一个真理：死要面子的人是吃亏的，而脸皮厚的人，则是心理健康的表现。像我们几个彼此合得来的好朋友，从来不会因为死要面子而牺牲实际的利益。在家里，我们闯了祸，惹父母发脾气了，我们总会主动认错，以免受皮肉之苦。即使有时候受了冤枉，我们也忍气吞声算了，相信时间会还我们以清白。而当时顶撞父母的结果，往往是惹来更大的麻烦。在外面也是这样，我们从来不会以很大的代价，去换什么尊严和敬重。所以我们生活得很好，凡是心里有气的时候，就学习我们的光辉榜样阿Q，在心里骂他们几句，事情就很顺当地过去了。

　　文革的时候，我那倔强好胜死爱面子的邻居老先生，不肯戴高帽子游街，结果因此而死。都是面子惹的祸，他要是能够逆来顺受一些……

　　谁也别想说服我，谁也别想改变我，生活早已经告诉了我：脸皮厚的人才会活得很好。活着是硬道理——这可是人生最伟大的真谛。

　　荆歌：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鸟巢》《十夜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