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狂
我家朝北房间的窗外,过去是一家成药包装厂,现在是一家三星级酒店。三星级酒店改装自原厂房,外形有点老派,据说这种改装方式,能够避开某种限制,可以省下大笔费用。具体细节,不得而知。原药厂四周,原本是一圈围墙和散落的小块绿地,靠近我们小区的围墙旁,是自行车、助力车停车棚。
三星级酒店的拥有者和开发者是一伙浙江商人,他们在寸土寸金的上海,运用了蚯蚓的智慧和屎壳郎的干劲,一点点地拱,一点点地松土,东一小幢西一小幢,拆拆建建,竟然在那旧厂房四周,陆续搭建出了好几幢小楼。停车棚遗址上,先搭建了一个长方形的两层钢结构架子,里面隔出了好多蜂巢般的空间。
夏天一过,又有民工在这蜂房上下忙碌。他们在房顶上铺上隔热层,在四周装空调机,在围墙顶上架设铁架子,安装了四个巨大的热水器。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一度兴衰之后,遍地都是洗脚房洗浴中心,全国人民忽然发疯地迷上了洗澡和泡脚,好像要把两千多年来都没有洗过的污垢,从身上彻底根除。
到了秋天,这家新的洗脚棚开张了。有艳红的招牌,暧昧的霓虹。还有,轰隆隆的空调外机响声。
很不幸,我家的朝北房间——我的工作室兼卧室,正对着这些空调。从傍晚到深夜,轰隆声一刻不停。
有一度,我产生了各种幻想。
最经典的幻想是变成武林高手,像《功夫》里的周星驰,飘到这洗脚棚上,见谁不杀谁,只是踩扁他们的脚趾头。又或者,化身为《虎胆龙威》里的布鲁斯·威斯利,端着一挺牛掰哄哄的机关枪,别说是这玻璃瓶一样的空调机了,就是那钢筋水泥,也照样血肉横飞。幻想着幻想着,感觉自己有点水浒梁山的味道,像李逵那样,操着两板大斧,排头砍过去,也是一件爽快的事情。这么胡乱想着,夜就深了,于是心情也就轻松了起来。
我曾想通过正当的渠道,向有关管理机构反映一下这个问题。想来想去,不知道找什么部门好。城管部门说这事跟他们没关系,工商局也跟这无关,房产局更是不沾边,税务局呢?当然是只管收税,不问其他了。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别的什么政府部门。这点绒毛小事,要么找街道委员会大妈?越想越泄气。我看老美电影,那些居民不管什么事情,一个电话打给警察,傻乎乎的警察们就开着警车出现了。
问我怎么办,我说:“一个字,忍!”
俺们祖宗的文化遗产,一是“中庸”,二是“忍”。我们的民族,历来是最能忍的,圣贤们也教育我们要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忍一忍万事皆无。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除了忍,小民如我等还能干什么?我力图运用古代哲人的教导,把这噪音转化,听成音乐。我跟自己说:所谓噪音,不是机噪,而是心躁。如果你不躁,谁能噪你?
后来我才知道,我一直自我开导、并且幻想自己在修炼的“忍”字真经,早就被我的楼上楼下的邻居们练成了。他们遭受着跟我一样的噪声,却泰然自得,比我能“忍”多了。
我们都是“忍者神龟”。不得不赞一个:真能忍!
叶开:编辑、小说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口干舌燥》《我的八叔传》等作品。
开门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