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计划

　　国人说过年，通常指的是旧历年、农历年，即春节，恐怕没有哪个人会闹误会，以为那是指公历的元旦。春节放假三天，元旦只休一天，似乎只是寻常休息日稍稍的延长，悄无声息就过去了。提起某年的春节，我们总还依稀有些记忆，若问某年元旦你是如何过的，我们多半是很茫然了。这就见出春节的不同寻常，也见出中国人看重春节的习俗。但是要说从西方传过来的新年对国人的生活全无影响，倒也未必。相比之下，春节是十足的放松、休息，是一个意兴阑珊的尾声，一出热闹的联欢会，那重头戏也恰是在除夕而非初一： 合家团聚，不断吃喝，找各种乐子，守岁，而后在新年钟声敲响之后去睡大觉。以元旦为标记的这个新年则更像是一个堂皇的开始，学习、工作的节拍并不在此暂停，倒是在这一刻而不是在春节，我们有跃跃欲试的劲头，雄心勃勃的计划。所以在我们的感觉中，春节有家常的风味，元旦则带着几分严肃正经。大报上往往有元旦社论，而小学生的作文里也屡见到这样气势不凡的句子：“新的一年开始了……”

　　在作文里，接下去自然是表态，到后面越来越像是决心书了——至少我上中小学的时候，这是关于新年的作文的标准格式。命题作文，套话难免，不可当真。不过有很多年，一本正经订计划，发宏愿的确是我过阳历新年的一项重要而且自认是最有意义的内容。在我，新年是忏悔的时刻，赌咒发誓的时刻，许诺的时刻。我似乎很早就意识到懒惰、拖拉是我的一大毛病。有一年元旦我给自己立下规矩，每天记日记，并且每篇须在五百字以上。当天我就把一至五日的日记全写了，写完很得意，以为实现这个计划不在话下。有一年我决定要在一年内通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外加《列宁选集》；又一年的计划是每天写大字一张，背唐诗三首，做读书札记一篇。奇怪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计划无声无息地流产之后，我仍有信心去订更庞大的计划。现在想来，所以能“屡败屡战”，多半是因为我起的誓一年比一年狠毒，预想中的惩罚措施一次比一次严厉，而有意无意间我相信那些毒誓的神奇力量(若是一一兑现，我早就该下地狱了)。至于为何一再选定新年之际来许愿，我想多少是因为对词语的迷信——“新年伊始，万象更新”这话一直给我一种十分美好的感觉，也许是受这词语的诱导，好几次元旦的早晨睁开眼，确乎有天地焕然一新之感。然而过不多久就发现，万象还是原来的万象，我还是原来的我。最后发现这其实也不过是一道咒语，“新年伊始”与“万象更新”之间没有任何因果的联系。从旧岁到新年与星期一到星期二，其间有何实质的差别？一个记数上的巧合被人赋予了特别的意义罢了。若说送旧迎新，我们哪一天不在送旧迎新呢？既如此，我们真不必等到新年来许愿。所以10多年前，我就不再订什么新年计划了。

　　虽然“新年计划”对我形同讽刺，可有时我还是会想到当年拉开架式订下偌大计划之后那种“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豪情”，还是会觉得有一个郑重其事的，即使是煞有介事的开始，也不坏。

　　余斌：著名学者，执教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张爱玲传》、《事迹与心迹》、《周作人》、《字里行间》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