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爱并不是博爱，我这里说的爱也并非是神圣之爱，而是指男女之间的情爱。这年头，博爱者少，而泛爱者多，无私的超越肉欲的爱少，而异性之间的暧昧情感、爱恋多。当然，泛爱并不是时代造成的病症，古已有之，只不过，在如今的环境里，泛爱获得了某种道德上的地位和解释，它似乎不再算是个人德行的毛病，似乎成了个人能力或魅力的一种体现。泛爱的流行说明了针对个人生活的道德压力的减弱，说明了环境的宽松、自由作为某种个体的消费日益普及。总之，泛爱在今天成了一件比较容易的事，在情感上惯于随波逐流、走捷径的人不免趋向于泛爱。泛爱者对恪守一对一模式的人的批评是“压抑”，而一对一模式的信奉者对泛爱者的批评是“放任”。

　　在传统的情感生活中，泛爱的行为是要遭受猛烈的抨击的。俗话说“有贼心没贼胆”，泛爱者身处道德森严的时代里的确需要超乎常人的勇气和胆量，付出之多也是今天不可比拟的。那样的社会和舆论环境，使得一对一的方式具有超级的稳定性，也提供了“天经地义”的安全感。越雷池一步者要么是“贼心”过于强烈，要么是“贼胆”过于强大。时值今日，泛爱者“勇士”的形象被赋予一种象征或说辞———反抗压抑、争取自由、率性而为等等，但一切皆成为某种表演。道德森严时代里的泛爱者并无以上的光荣，有的只是无尽的耻辱，今天的泛爱者也并非在为他们的前辈正名，而是在美化自己。时过境迁，泛爱已不再是逆水行舟，而已变成顺流而下。“反抗”、“争取”何来？只有“率性”二字勉强可以成立。

　　说泛爱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那也是指开始。开始之后便变得困扰重重，否则的话，一对一的模式也无法与其竞争、抗衡。泛爱的难题不在开始阶段，而在其后的继续和深入，种种的不堪、纠缠、恶劣和致命的因素接踵而至。但最为要命的是它的不稳定。情感生活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追求稳定。无论如何，情感生活追求的是长远的结合，是一劳永逸以及命中注定，而不是片段的情感体验。即使是泛爱者也不例外，追求的不是别离，而是持续。泛爱者的问题在于追求持续的同时追求完美，并将完美作为持续的前提，因为不完美所以要泛爱。由于世间并无完美之事和完美之人，泛爱者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泛爱者的原则不过是完美，其方式是不遗余力的尝试、兼顾，久而久之，其方式或手段就变成了目的本身，让别人也让自己辨认不清了。

　　以轻率开始的泛爱却以苛求结束，不能说不是一个很大的讽刺。一对一的模式自然也有它的弊端，但那是另一篇文章的题目了。

　　韩东：著名作家、诗人。著有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等。

　　并不轻松的泛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