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簋街
簋街是北京市民消夜的主要场所。满街红灯笼高挂,蔚为大观,遇上饭点儿,汽车行人绕着走。
外地人提起簋街,常有自然联想脱口而出———小龙虾。甚至听过一个上海人讲,街口那尊巨大的铜碗,不如换成一个小龙虾。我给无知的上海人上了一课:您说那圆口大碗叫簋,古时候盛粮食的,后来用于进餐。我们北京有文化,起个街名都有古风,真没办法。
不过小龙虾确实曾在簋街大红大紫,很像它们刚捞出锅的模样。证据之一是,一个原来做古董生意的朋友,那年夏天一来敌不过小龙虾的深度诱惑,二来也想在暑假大赚一票,居然卖了两件青花瓷,在簋街租个小门脸经营小龙虾。开业那天我们去试吃,这位平时好写字,我那天劝他,不妨写一篇“从青花瓷到小龙虾”。他当时笑喷一口茶:这都哪挨哪啊!
其实簋街的吃,南北大菜各地小吃很齐全,只提小龙虾不公平。
我在簋街吃了多年夜宵,常去的有苗岭酸汤鱼、花家怡园等等。依照北京人这两年流行缩略语的习惯,我们分别称之为“苗酸”、“花怡”。不过如今回想起来,最怀念的要算“表米”———表哥米粉店。常常是在工体一带大酒之后,几辆歪歪扭扭的车开到米粉店,奇形怪状的七八条汉子踱着方步进店。小服务员见到熟客,直接奔厨房,下单沏茶。
夜里的北京,常会见识一些白天不易得见的奇人,簋街这样藏着的龙卧着的虎很多。其中有个姓张的小伙儿不知怎么对我们一行人有兴趣,天长日久摸着规律,老在米粉店周围转悠。往往我们前脚进店,茶杯还没端呢,他已站在身边微笑。
小张二十岁,东北人,流浪艺人,在京居无定所。白天随便找个地蜷着,吉它抱着。夜幕降临就扑簋街,吉他挎着。一宿在街上走好些来回,见店就进,申请唱歌。
小张头次给我们唱的是《夜色阑珊》。最后一次唱的,也是《夜色阑珊》。中间无数次唱的,还是《夜色阑珊》。小张不只会这一首歌,但他唱得实在太难听,外加唾沫星子乱飞,总之难听到物极必反的程度。既然物极已反,大家就偏离不开他的唱了,有时候小张实在忍不住要炫技唱别的歌,都被我们厉声喝止,逼他重唱一遍《夜色阑珊》。
小张唱我们也唱,大合唱,唱什么无所谓。和小张成了哥们儿,店里的服务员也早把他纳入我们一伙,一视同仁,碗筷齐备,杯里酒满,小张也不客气,吧嗒吧嗒吃。
那年五一期间,小张突然消失了。服务员说:该过节啦,轰走了呗。于是大家想起小张曾经和我们聊,说像他这种人在北京,随时都会被驱逐出境。小张还说,他好多次被人带到火车站,随便扔上一列火车,被迫离京。我们问:那怎么又回来了呢?小张说,中途再跳车呗。
小张再没回来,也再无音讯,想来无数次被轰来轰去的,他也疲了,对簋街越来越艳俗的红灯笼和满街的油烟气息,他也腻了。
杨葵:资深出版人。著有《找不着北》等影视剧、《在黑夜抽筋成长》等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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