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戈：现居上海。媒体流浪汉一名，当过大学老师，做过日报、周报、电视、杂志，媒体一行基本都干过，但一样都没干好。进入新世纪以来平均每年被自己或者老板炒一次鱿鱼。

　　那次我爷爷过100岁生日，全世界的子子孙孙都回来，总计5代，上百口人，满屋子没见过的小毛孩子争先恐后冲我叫爷爷。我是第三代嘛。

　　做生日那天，酒店里搭界不搭界的人都挤过来，看西洋景一样，看我爷爷。我爷爷鹤发童颜，笑容满面，端坐着，敞开供应，随便大家看。那慈祥劲儿，你真想不到他至今骂起人来，可以声震整条弄堂，让全体居民噤若寒蝉。

　　给老爷子拜完寿，拎着寿桃寿碗回家，正好3位朋友来访。计有：本地某报中层干部沈某；同事程某；以及本人表弟，前摔跤冠军朱某。

　　一听是给爷爷做寿，而且100岁，朋友们顿时来了兴致。问起我爷爷从前是干什么的，这么能活，我老实相告：听说最早做烟土生意，后来入正行，民族资本家地干活，好像办过自来水厂，具体我也不清楚。至于为什么能活，我只能告诉你，这是天意。老爷子娶过两房太太，生了6个儿子，4个女儿；抽过大烟，得过肺病，一面盆一面盆吐血；直到90多岁，还每天抽烟喝酒。

　　朋友都点头，嗯，人精。但是又不是很服气的样子。一问，原来他们的爷爷辈，也都是猛人。

　　沈某，说自己爷爷是中国肥皂工业的祖宗。从前中国人不会造肥皂，结果肥皂厂都是洋人开的。沈某爷爷纠集师兄弟4人，一起混进洋人的肥皂厂，偷师学艺，掌握了整套工艺程序。这要放今天，估计得按工业间谍罪论处，怎么也是侵犯知识产权。但旧社会没这讲究，所以他们发了。结果是，沈某爷爷一个人月收入的1/10，就能把一家老小10多口人养得优哉游哉。5个儿子，出入都是一身名牌，在方圆一站路的范围内耀武扬威。至今，沦为工人阶级的沈某爸爸，一有空就眉飞色舞，向沈某炫耀自己当年的派头。

　　沈某说，这还不稀奇。他表弟的爷爷，那才叫狠。那位爷，原是黄金荣手下一得力打手，后来大流氓赏他一肥差：棺材铺。结果那位爷愣是把自己做成了上海滩的棺材大王，发得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钱了。当年，上海滩流氓火并，比如许文强和马永贞要乱来一下，双方事先都得通知那位爷：麻烦您，给加加班，价钱您随便开，准备两百口棺材，明天等着用。

　　沈某说得兴起，不料我的朱表弟忍不住了。他从我床上，翻出一本《一代赌枭叶汉传》，突然说：赌枭算什么，我外公，当年差点成赌神。他老人家最经典的一仗，两百根金条，一注，赢回益民食品厂。他这一嚷嚷，我倒吃不准了。朱表弟的外公，也就是我的姨公，我很熟啊，没听他说起这么荡气回肠的业绩嘛，不过股票认购证买了几百张，90年代又大发一票的事情倒是有的。但是《一代赌枭》这书，还就是他老人家借给我的，回想起来，把书交到我手里的时候，眼神好像真是透着神秘呐。

　　我正疑惑，一直没吱声的程某开口了，声音低沉、平静：我爷爷，新四军，地下党，解放上海的老革命。

　　说完，他的目光越过我们头顶，落到窗外无边的黑暗里，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