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和赵一荻在井上温泉
张闾蘅是婉约的,更是率真的,她的身上集中了女性知性的柔美和忘我的坦诚。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在个人事业成长的同时,她更不惜将大把时间用来为祖国的发展献计献策,似乎在为她那一直思归未归的伯父弥补些什么。全国两会召开之际,有媒体记者前往她下榻的饭店拜访,聆听她谈及大伯张学良夫妇的幽禁往事。
没能恢复的自由
1948年底,国民党统治区的经济濒于崩溃,宋美龄决定只身赴美游说,争取杜鲁门的支持。张学良听说后,写了一封信给于凤至,托毛人凤转宋美龄带去。
1949年1月23日,张学良读报时,看到了1月21日蒋介石宣布下野的声明。蒋介石是在内有白崇禧、李宗仁相胁,外有美国人不支持的内外夹击下,以退为进,“引退”并返回浙江奉化溪口的。表面上看蒋介石躲在家乡,实际上依旧操纵并遥控着大小事务,如长江布防、安排蒋经国到台湾等。这一时期,国民党军政要员纷纷来往于溪口途中。
李宗仁立即安排与中共和谈,并发表了八项主张,其中有“释放政治犯”,提出恢复张、杨自由。此时,国、共两党已是划江而治的局面。
1月25日,负责看守的刘乙光给了张学良一张申报,张学良在日记中记下:“23日申报载,政府明令,余及杨虎城,恢复自由。”寥寥数字,无悲无喜。
刘乙光次日赶赴台北请示,几天后托人给张学良捎来一信称“大体已定,只等飞机”。到2月1日,刘乙光返回井上,说事情又有变化,马上搬迁转移,但“仍未告知去何处”。
2月2日,夜里3点从井上出发,赶到新竹飞机场,因天气恶劣,直到11点才起飞,12点10分抵台南冈山镇机场,机场已有军用汽车等候,下了飞机就直奔高雄要塞,秘密将张学良、赵一荻藏于要塞的兵舍中。为何要连夜紧急迁移?据后来一些台湾方面解密文件得知:其时“代总统”李宗仁要求“恢复张、杨自由”,毛人凤等借口不知“张、杨”在何处,推托不办。尽管各界呼声甚高,但没有“蒋先生”点头,自然无人去落实,故一拖再拖,终成一纸空文。而张学良、赵一荻被囚禁于台湾井上温泉已被外人知晓,为“安全”故,遂将二人紧急转移高雄,与外界隔绝。
1949年4月,人民解放军跨过长江,占领南京。
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蒋介石退守台湾。自此,海峡两岸形成对峙,往来断绝。数十年间,一代“少帅”张学良与其妻赵一荻再没能返回故土。
隔着门缝和玻璃探亲
张闾蘅第一次见到大伯大妈是在上小学5年级的时候,她站在医院病房的走廊上,和家人一起等待大伯大妈的到来。大伯、大妈长什么模样?她在心里琢磨着。“一会儿,听到廊道有动静,家人都贴在门缝往外看,我好不容易才看清大妈的模样,而大伯只见了背影。妈妈说:因为你大妈生病要住院,大伯、大妈才从山里到台北。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大伯、大妈。我无法理解,探视大伯、大妈干吗要这样‘偷偷摸摸’,我怎么也无法将课本中的‘张学良’与大伯联系在一起,为什么他们也在台湾,却不能与我们来往呢?”
“后来我才知道,大伯、大妈从1946年11月被押往台湾后,一直幽禁在新竹县井上的大山中。台湾当年的交通远未及今天这么便利,新竹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是很遥远了。大伯、大妈在人烟稀少的山里一呆就是10余年呀!”
“我上高中时,大伯、大妈才从高雄搬回台北,但还是不允许与家人见面。记得一个星期天,迪克(卢志德)约我们一家去做客,他家隔壁住着董显光(原‘驻美大使’),听说那天大伯、大妈会到董显光家做客,这次,我们是隔着大玻璃窗观望。我终于看清了大伯的模样:个儿不太高,有些发福,头发灰白,几乎掉光了。哦!这就是张学良?我的大伯!这就是奶奶、父母牵肠挂肚时时念叨的大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当年‘英俊少帅’的样子。心里甚感不平的是,为什么把我的长辈关了那么久?见一面跟‘做贼’一样。太不公平!”
像顽童一样的张学良
张闾蘅在美国读完大学,于1967年回台湾休养,这时,和大伯大妈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每过几天,张学良和赵一荻就会到张闾蘅家里来一次。亲人相聚,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虽然每次都会有看守跟着,弄出很大的动静,但并不妨碍家人之间的交流。
“大伯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被人监视的生活,他很坦然,依旧与我们家人大摆‘龙门阵’,聊到高兴时,笑声朗朗。或者拉我们一同去下馆子,边吃边聊。我就是从那时起,才真正认识了我这位‘鼎鼎有名’的大伯,我与大伯的感情,也是在这段交往中、在听他的讲述中慢慢建立起来的。”
“大伯家在北投,在他们家里,除了吴妈,其余‘服侍’他们的人,都是派来的看守特务。在大伯家的外围,也布满警卫点,不让外人靠近。我们平时不能常去大伯家,偶尔去了,家人总要再三交待,说话要小心,隔墙有耳,不能口无遮拦,免得给他们添麻烦。当时我真是无法理解,看着他们宛如生活在‘鸟笼’中,心里很压抑也很气愤。大伯的‘自由’是很有限的,来往的朋友也少得可怜,大伯每次外出都要提前报告,出门时总是两辆车,前一辆是大伯、大妈,跟随的一辆就是便衣特务或警卫。”
“大伯、大妈最开心的日子是逢年过节。每到年三十,我们与大伯、大妈一起在北投过年,平时他们家冷清寂寞,连玩牌都不允许。这一天可以例外。大妈忙里忙外准备年夜饭,她烧得一手好菜,中西餐都很拿手,尤其是西式蛋糕更是一绝,小巧精致、香甜诱人。吃过年夜饭,大伯带头玩牌,别看他的视力听力均不好,每次赢家总是他,我们口袋里的‘红包’还未焐热,大部分的压岁钱都回到他手里,看我们沮丧的样子,他呵呵一笑说,耍钱,你们差远了,我是拜过师的!有时,玩过了通宵他亦不知疲倦,而我们都东倒西歪了。这就是我的大伯,天性爱热闹、爱玩、爱生活。”
张学良非常喜欢到张闾蘅家,“有时一呆就是半天,吃了晚饭还没有动身的意思,‘跟班’的就不时上楼来催,大妈有些紧张,可大伯正聊到兴头上,故意装听不见,能多呆一会儿,他就多‘赖’一会儿……每次看到大伯如贪玩的顽童不愿‘回家’,而‘跟班’的又不停地催促,我心里又痛又恨!大伯、大妈已经被他们囚禁了那么久,为什么还不放过他们?听大伯讲,他在上世纪30年代就拥有自己的‘私人飞机’,甚至自己驾驶飞机到南京开会,再想想现在,这叫什么日子?他内心的痛楚,是言语无法表达的。环境、容貌都在改变,唯一没变的,是他性格中的开朗豁达与率真。连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家有一个‘顽童’般的大伯,喜欢与他聊天,听他讲故事。只要你跟他呆一会儿,你就会被他的睿智所吸引。
“我常对自己说,我真幸运能有这么一位长辈,从他那里,我学会了许多做人处世的道理。从他的言谈中,我能感受到他对家人、家乡、国家、民族的挚爱。谈起这些话题时,他兴奋不已、神采飞扬,有时说着说着,又黯然神伤,音落神凝。”
“大伯、大妈后来去了夏威夷,我们全家陪着他们一同沐浴阳光与海风,这样自由自在的时光对于他们来说,来得太晚了!我是看着他生气勃勃的躯体日渐枯干,炯炯有神的目光在悄然暗淡……我读懂了什么叫‘力不从心’!我无法阻挡时间的脚步,在大妈去世一年后,2001年,大伯也画上了人生句号。大伯走了,带着遗憾走了!我知道,大伯的有些愿望是永远无法实现了!”
摘自《中华儿女》邓冰 刘之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