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本书。很荣幸,它成了某位姑娘的枕边读物。每天晚上,它都在暖黄的灯光下被那姑娘捧在手上,姑娘的眼光一道道地抚过它身体上每一行字迹。她可能微笑,也可能流泪,她笑出声来的时候,它会很自豪;当她流泪的时候,它也会内疚。
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困了,打一个哈欠,还把右手抬起,下意识地放在嘴边,但随着哈欠呼出来的香气还是落到了它的身上。天啊,幸好它只是一本书,否则它简直要幸福得晕倒了。
和每天一样,等到听见她睡梦中均匀的呼息,它就会和每天一样,在心里微笑着对她说一声:晚安吧,姑娘,明天我们在第67页见。
从第67页到第167页、267页,原来也并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一个星期后,它已经被读到了448页。对于一本只有623页、正被一位姑娘当做睡前读物的书来说,这简直是灭顶之灾。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它过得很痛苦,它很希望被她捧在手上的时间能够长一些,可却又不断地在心中祈祷:少读几页啊,你要少读……
它迷恋与她亲近的每一秒钟,可也深深地惧怕看到自己被读完、被彻底掩上、被抛弃的那一天———这两种感觉并存着,快把它逼疯了。它整夜不睡,在暗中听着她的呼息声,觉得自己的书脊几乎要被绝望撕裂了……
我后来见到它时,它已经老了,我是它的第二任主人,此前,它在那位姑娘家安安静静地守了五十年———先是一个乌木的旧书架、然后是书柜的底层、床底下的破纸箱、另一个大一些的纸箱……它的纸页已经发黄、变脆,书脊边缘也有些破损,但封面封底还干净且整齐,谁见了都会说,老了些,却还是本很体面的书啊。它自己也说,它虽然老了,但是那姑娘读它时一共落过5次泪,它都记得,哭得最凶的是她看第271页那次,不信你就翻开看看,泪痕还在纸上呢;它还让我看扉页上那姑娘写的字,我翻开看了,上边是蓝色墨水的旧笔迹———赵小欣,1956年于北京。
它不让我说出它的名字,它是一本小说,一本没什么名气的小说,现在的人们肯定都不记得它了;我好奇,便问它,那姑娘后来呢?你在她家50年,后来的事情,总能看到听到些吧?它叹了口气,说是不愿多谈。
我也再没多问。
东东枪:专栏作家,网站编辑。专栏文字散见《新快报》《南都周刊》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