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第一天
刚念完高二的那个暑假,正值人生的强烈逆反期,我对上学一事绝望到底,愤而提前寻求人生的下一个台阶:上班。
那时的志趣所在,一是故纸堆,二是手工艺人的小作坊。所以,理想是能被故宫博物院哪个老师傅相中,收为关门弟子,学习修补旧书旧字画的绝技,于冷清孤寂中度过一生。几经努力,这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梦想无缘实现,不过我最终去的中国现代文学馆,仍然和旧书烂纸有关。
巴金倡议建立文学馆,并带头捐出十几万册藏书,引来四面八方的声援,仓库里一时堆满众多老作家以及一些机构捐来的图书。我这个临时工的全部工作,就是给这些图书做卡片,并上架。
那个星期一,阳光明媚,天空瓦蓝,我骑着那辆伴自己多年的凤凰二六自行车,斜穿整个城市,到了现代文学馆所在地万寿寺,满头细汗。
我穿过几十年前就被烧成废墟的万寿寺主大殿遗址,来到改作藏书仓库的后殿。和同事们简单打了招呼,我套上两只藏青色套袖,在一张三抽屉桌前坐直坐定———第一天上班正式开始了。
宽阔的后殿走廊上,七八张三抽屉桌一溜排开,左边有殿内的穿堂风,右边廊下是一片参天古树浓荫蔽日,因此,走廊比大殿里更凉爽。大家闷头抄写,很安静,只听见钢笔划过纸质粗糙的卡片的刷刷声。
偶尔同事之间也有简短交流,我注意到大家叫我小杨。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这样叫过,很新鲜,私下将之认作成年礼的内容之一。
那天最大的惊喜,是一个同事登记到了那部著名的《北平笺谱》。这部笺谱是鲁迅、郑振铎所编,当年只印了一百套,编者分别标号赠送亲朋好友。送给巴金这一部,是第96号,版权页上有鲁、郑二人亲自钤上的名印,朱红色印泥宛若尚未干透。如此稀罕之物,想到自己居然可以摩娑把玩,心里乐开了花。
也有叫人无法乐起来的事———登记到一些批判“胡风反党集团”的小册子。五花八门,什么罪证集,什么批判集,阴森恐怖。午休的时候,我好奇地翻看了几本,看着那么多资深文艺理论家口诛笔伐,大动干戈,我联想到我的邻居路翎先生,一个十七八岁就写出《财主底儿女们》那样才华横溢的长篇小说的天才,居然就因为这样所谓的文艺问题,被活生生整得像个傻子一样天天目光呆滞空洞。
不知不觉日头偏西,下班时间到了。回家路上,骑到筒子河附近,突然下起雷阵雨。雨势好大,雨柱由西向东疾速推进,我把车骑得飞起来一般,雨柱就在身后步步紧逼。我和雨柱像两个嬉戏玩耍的好朋友,你追我赶,争先恐后,雨点不时打在后背。如此快乐的情景,此后再未遇过。
两个月后,我放弃了上班的念头重返校园,因为每天泡在书的海洋里,我读出了自己的浅薄可笑。直到6年以后,我才正式走上了上班的道路。
杨葵:资深出版人。著有《找不着北》等影视剧、《在黑夜抽筋成长》等随笔集。
葵话宝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