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有洁癖，我说的自然是那些不太严重的。否则的话，影响了正常的生活和交往，那就该医院里见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外公就有洁癖。他老人家总是拿着一把笤帚，成天扫地。家里不用说了，外公竟然从家门口一直扫到了外面去，在公共楼道里扫个不停。这违背了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古训，但他有了一个好老人的名声。他不仅扫楼道，而且还扫厕所。那年头，厕所也是公用的。那年头好啊，也没有洁癖这样的说法，都说我外公大公无私、学雷锋。后来，我父母遭到革命小将的炮轰，大字报和侮辱人格的标语一直贴到了家门口来了。外公就像不识字一样，把那些大字报和标语弄得服服帖帖的———在边角卷起的地方补上糨糊，用干抹布抹平里面鼓起的气泡……这些情节后来被我写进小说《扎根》里面去了。

　　在我漫长的单身生活中，见到最多的还不是洁癖，而是和洁癖相反的邋遢的人。有一次，一位不修边幅的朋友来我家住了一周。我起得比他早，不免将家里略加打扫。实际上也就是扫个地，抹个桌子。待他起床后，往桌子跟前一坐，说道：“还是干净好啊！”于是就在那张桌子上趴下来写诗，一天竟然写了几十首。创作热情空前提高，都是因为面对一张干净的桌子呵。那时候我们都不怎么爱干净，却很喜欢简洁、干净这样的词。这些词对我们具有刺激性。记得海明威有一个短篇叫做《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干净明亮有多好呵，还有年轻。说这个，大概和洁癖没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真的认识了一个有洁癖的朋友，临时住在旅馆里。旅馆房间本来就干净，有服务员专门打扫。可这位朋友在人家打扫的基础上，每天自己还得打扫。他的房间当真是一尘不染，雪白的床单，雪白的墙，连桌子上放的一摞书也码得那么整齐。我不免觉得别扭，就将那些书错开了几本。朋友绝对赞成，也觉得自己洁癖得过分。于是乎，他再次收拾房间时，就按我摆放的样子对付那摞书，书与书之间错开的角度丝毫也不能差。朋友忙于调整，直到满意，一个钟头就已经过去了。我和他交往直到绝交，他桌子上的书都是如此摆放的，真是让我受不了！

　　对女人而言，我以为洁癖是一种美德，只要不那么严重。这并非是大男子主义。因为我发现，女人大致分为两种，有洁癖和邋遢的，而中间状态却十分稀少。因此与其选择邋遢的还不如选择有点洁癖的。因为有洁癖的好歹让我有家的概念，有收拾或者拾掇的习惯。即使你的行动受到一点限制，但作为一个家的确需要整洁和体面。碰到那种邋遢的，水池子里的碗堆得老高，冰箱里的剩菜发霉发臭，臭袜子、脏衣服横尸遍地……那就不像过日子了，你也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不得已求其次，我建议你还是选择有洁癖的女人。当然，如果你是找情人而非结婚，那就另说了。

　　本人的洁癖则是针对文字的。写下一行字，总要求尽善尽美。所以啊，就在那里抠字眼。多一个字或者少一个字，用这个词还是用那个词，这句话是放在前面抑或放在后面……脑子里成天转的就是这个。我将此称为职业病，文字洁癖就是它了。这病折磨了我近三十年，当真是苦不堪言。后来我也想通了。写作的人和女人一样，有两类，洁癖和邋遢的，中间状态比较稀少。如果让我选一种，我还是愿意选洁癖。通过洁癖而达到某种不逾矩的自由或者中道，比起邋遢成癖的人更有希望。如果你不赞成，就把我的说法当成一个洁癖患者的自我辩护好了。

　　韩东：著名作家、诗人。著有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