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旅美画家林荣森到南京来看我，说要住几天。他头发蓬松，一脸沮丧：原来老婆和他闹离婚，他躲到老同学我这儿散心来了。而且是从美国躲过来，躲得那么远。“土插队”“洋插队”，满世界跑的他，信念从来十足，想要做的事，一定要做到。那次，不知受了什么打击，他看上去很迷茫，一下子老了许多。

　　荣森是我小学同学，从小想当画家，是个有想法，有抱负的人。我也喜欢画画，虽没他画得好，心里也有点嫉妒，但还是喜欢跟他粘在一起。他的个子矮，坐在前排。为了跟斗气时被我骂为“矮冬瓜”的他同桌，我想尽办法讨好老师，最后还装近视。五年级时，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中学填志愿，家里要我报市重点上海中学。他的功课没我好，说：“你想要跟我在一起，就一同报区重点延安中学。”这“一同”不要紧，上山下乡时，我们一同去了黑龙江。

　　在东北的八年里，他面对桦树林和雪原自学油画，伦伯朗、拉斐尔、凡高都是他的老师。在上海，他父亲是一家工厂的锅炉工，作为工人子弟，没有任何背景，返城是无望的。要返城，只有靠自学，靠个人奋斗。两千多个日夜，他从来没间断过他的努力，北京、上海的女知青追他，他不为所动。他靠干活吊儿郎当、装病，与队长、书记吵架来争取画画的时间。当然桀骜不驯的他还是装了一次孙子：用一块上海牌手表换取了考大学的“准考证”。千难万险，他以自己扎实的绘画功底考入了中央工艺美院。

　　这以后他的路顺了许多：上海大学美术教师、辞职“洋插队”插到日本，东京大学博士、客座教授，个人画展在日本小有影响，作品开始进入欧美一二流画廊。为了更上一层楼，他暗暗与陈逸飞等前辈、同仁较劲。

　　他去了美国，踌躇满志，在长岛租了房子，开了一个个人画室。老婆也带了出来，她是他的学生，一个崇拜者。荣森的画在美国没像在日本那么受欢迎。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真不那么容易。中国艺术家到美国的艰辛只有他心里知道。他的看家专业和强项是工艺美术，他的“中国风”设计在美国本来是很受欢迎的，但他并不在意那些工业化的订单，只顾在家画他想取得“永恒价值”的艺术巨制。一年年下来，他把在日本赚的积蓄都花得差不多了，连生存也有了问题。有时候，生活都要靠卖了老婆设计的小工艺品来维持。长岛是富人区，看着这家到瑞士滑雪，那家去欧洲度假，一比较，老婆难免要和他吵架，吵凶了，难免要提到离婚。

　　在我这儿，他自言自语说：这次回去一定要用我的积蓄给老婆买一辆宝马。他让我陪他到无锡去看灵山大佛，自嘲说，得去抱抱佛脚。

　　住了几天后，他回了美国。然后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突然有一天，他打电话来，要我帮着联系一家外贸公司，他说他准备帮一家美国公司进口一批家具。

　　方国荣：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触网多年，现主要从事“手机小说”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