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的作者菲利浦·罗斯是美国当代文坛巨匠,他对人生苦难有着天生的特殊关注,一直以小说为工具,将一块块苦难的布料,剪裁成一件件精美的衣服。
如今,一代巨匠也已步入晚年。不过,生老病死,他还只是到了老这一步,而他的父亲,正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父亲突然得了脑癌。罗斯命中注定,要借父亲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继续自己的苦难探究之旅。这次他放弃了最为擅长的小说形式,选择了纪实。这一选择意味深长。
从得到噩耗开始写起,只如实记录过程:接医生消息,给父亲打电话,但是想想还是当面说的好———“我相信,不管他怎样担心,让他等着,要好过我在电话里直接告诉他情况,让他孤零零地坐着在惊吓中等我到来。”仅此而已,没有渲染那一刹那内心的感受,如果那样,就太文艺了。
老人闻讯后的复杂心态可想而知,如何表达却是另一回事。作家只如实记录过程:老人不停絮叨小罗斯如何因为急性阑尾炎差点丢掉小命、小罗斯哥哥的夭折,回想他自己过去种种疾病、手术、发烧、输血、康复、昏迷、守夜、死亡、葬礼———仅此而已,没有描写老人的沮丧、恐惧,如果那样,就太文艺了。
审视两代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冲突,是这一题材不可或缺的内容。对此作家这样写道:对父亲没有选择从窗户跳下去,既佩服又羡慕,因为自己处在低谷之际,每天都想到跳楼。而父亲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种解决办法。他只是记忆超常地泛滥,走在街上,每个门阶、每个小店,都扯出他的一堆回忆。“你不能遗忘一切”,这是老人徽章上刻的句子———仅此而已,没有设计精巧的细节、剑拔弩张抑或貌似深刻的对话,如果那样,就太文艺了。
看过太多文艺小说,里边对各种爱恨情仇有过太多的描写和渲染,细节、对话无不精心设计;可是对照一切如实记录的《遗产》,那些爱恨情仇不过是些精巧的艺术品。如同再精美的山水画,放到实景面前就显出苍白一样,文艺就是文艺,它可能适合男欢女爱,适合苦闷焦虑,适合尔虞我诈,适合世态炎凉;但在生老病死这样的真实人生之苦面前,一切文艺化的表达都显得苍白无力。
生老病死如同一棵树的主干,是我们人生之树惟一的主题。而男欢女爱、苦闷焦虑、尔虞我诈、世态炎凉这些东西,都是我们自我作祟、盲人摸象的幻象而已,充其量不过是人生之树末梢的几根枝枝杈杈,不值得过多浪费笔墨。罗斯写了多年文艺的虚构小说,老之将至,在此关头选择了纪实的形式,选择了生老病死的内容,在我看来,他为自己的作家生涯,也为自己对苦难的探究画了一个甚好的句号。
杨葵:资深出版人。著有《找不着北》等影视剧、《在黑夜抽筋成长》等随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