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怎么描述我看到的丽江呢?
在卡尔维诺的作品《隐形的城市》里,旅行家马可·波罗通过棋盘向忽必烈大帝讲述蒙古帝国所统治的辽阔疆域,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忽必烈没有去过的。对马可·波罗的讲述,忽必烈有时心领神会,频频点头;有时迷惑不解,哈欠连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城市,马可·波罗讲述的是自己看到的和体会到的城市。你去过马可·波罗讲述的地方之后,看到的也许是绝然不同的景象。
比如在威尼斯,在那些已经被人们重复了无数遍的地方,驻足、眺望、迷惘,混杂在世界各地来的游客中,在解说的喧嚣中,你看到的可能是一个红衣女子的面孔,在贡多拉前方的墙壁上隐约浮现。可当你真的来到近旁时,它却只有一盆忧郁的鲜花,在窗前的吊篮上叹息。
在马可·波罗的故乡,我失去了对马可·波罗的想象。
同样,在丽江这座被人们反复提起的古城,在那条著名的、喧闹的四方街酒吧上,被疯狂的、喧嚣的气氛所裹挟,我同样失去了对古老的、优雅的、惆怅的、乃至迷惘的气氛的想象。酒吧里那些处长般的面孔,瘦长、刻板、放纵、迷醉,相反的特质混杂在一起,显现出一种不真实的色彩。我感受到的丽江和口口相传的丽江,面貌迥然而异。
在纳西人家客栈外面的某个酒吧里,阳光灿烂,玉龙雪山当空照耀,这种气氛适宜于被描写成一种邂逅,或者,用人们通常喜欢说的那样:艳遇。艳遇丽江。请对这四个字默念三遍,那不是印刷字体的感受,而是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所有这些感觉,我都可以说是虚假的,但是面临窗口,双手抱着一个杯子,双眼在墨镜背后隐藏的女子,却是真实的。
这个女子不是我艳遇的目标,却是我观察的对象。
肖婷就这样坐在那里,好像一杆已经瞄准了目标的猎枪。而我是一只空洞的驯鹿。
我是不是应该说:朝我开枪吧,让你的目光穿透我的心房?我是不是应该朝着猎人而去?
我走到窗前,对这位猎人问讯:“请问你喝的是什么?”
“姜茶。”
“请来一杯姜茶!”我说。
“他要来一杯姜茶!”美艳的猎人回头对柜台后面说。
“你不是老板娘?”我问。
“不,我也是来旅游的。”
剩下的故事,就变得简单了。肖婷和两个男伴来到丽江,那两个男伴是丽江的常客,他们一到丽江,就把肖婷扔下,去泸沽湖“摩梭”了。肖婷每天睡到自然醒,起床,来这个酒吧消磨一天的时光。然后坐在窗口,变成一杆猎枪。
在这个故事里,时间、地点、人物,都非常合适,经典情节、经典结构:丽江的酒吧,一个美女,在一个午后。她先是猎枪,后来变成了一只兔子。她在自己的墨镜后面闪闪发光,跟远处的玉龙雪山连成一体。姜茶辛辣和甘甜的滋味,在体内游走。那时候我就想,这样开始谈论丽江,倒是一个很合适的气氛。
叶开:编辑,小说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口干舌燥》、《我的八叔传》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