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是童年向成人的过渡,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转变带来了困境。少年人貌似儿童,但不是儿童,向往成年,但又远非成年。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把握,儿童有儿童的安详。据说人格在五岁以前就已经形成了,这之后便是顺理成章的成长,及至少年,童年的那一套已经不管用了,全新的因素介入进来。身体的变化以及性意识的觉醒是少年必须面对的问题。性的重要性自不待言,我们用一生尚不能把握和消受的性猛然进入,其震撼和影响力可想而知。绝大多数同性恋的性倾向都是在少年时代形成的,此外,人们迥异的性爱和欲望模式大多也起源于这一时期。生理的发动构成驱力,少年的经验需要重组,这重组有时直达心灵深处,有时,只是停留在行为方式的表面。因人而异,因遭遇而异。但总而言之,少年是一个人格重塑的柔软时期。重塑、修补或破坏。这一时段的重要性可能仅次于人生在世开始的那几年。
但少年最主要的问题还是社会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权力问题。少年人从原则上说已脱离了成人社会的庇护,从附属性的存在变成了预备队员。在此之前,他们和成人之间的关系是依附性的,而现在却成了竞争的对手。有对手的含义但没有对手的实力,这是少年人深感软弱无能的原因所在。因此,少年人的攻击有时异常猛烈,效果就像偷袭而非正大光明的对垒。反抗是普遍的,势在必行的,但显得非常犹豫、矛盾,反复无常也缺少章法,充满了试探性以及不计后果的危险。平和乖巧的少年人受到赞誉,但那赞誉是来自成年人的,在少年同伴中则很少会有市场。作为一个部落少年是高度紧张的,始终处于战备状态。勇敢的攻击分子在他们中间大受欢迎,哪怕是象征性的攻击,象征性的反叛。少年人最爱象征,因为实际的胜利无望。他们奇装异服,爱好时尚,使用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得懂的生造的语言,一些歌曲、一些玩具、一些行为做派,且不可小瞧这些。它们正是少年部落所需的标志、图腾,既指出了自己,又对成人世界进行了恐吓。不能取而代之,起码也能起到激怒的作用。少年人比想像的要团结得多,至少在精神氛围的意义上。成年人的团结依赖社会组织,不免有恃无恐,而少年人的团结更具有精神道义方面的含义。
少女的反叛则比较依赖于身体节奏,身体的波动一经结束,针对社会权力的反叛就成了强弩之末。我们的社会毕竟是倾向于男权的,少年男子和成年男人互为对手,而少女则是他们共同的“猎物”。竞争、攻击、显示力量也不是少女进入成人社会的必由之路,她们可以以附属的身份平安抵达。当然,在女权运动不断扩充势力范围的今天,少女们不免也受到了感染,但年龄的弱势比较性别仍然是最迫切的问题。少女的反抗主要针对的是“老妇女”,而非“老男人”。等有朝一日她们成了“老妇女”,反抗“老男人”和一切男人才真正地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韩东:著名作家、诗人。著有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