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就经常听到母亲嘴边念叨老家这两个字,念叨老家的事。我也似懂非懂地知道在那遥远的北方有一个老家,那是母亲生长的地方。老家成了一个陌生而又抽象的概念,牢牢地定格在我幼小的头脑中。
母亲1岁就没了父亲,8岁就没了母亲,家中最小,排行第八,人称“八子”。我外婆死后很多人叫把她送人,免得在家饿死。但哥哥姐姐们的骨肉之情怎么也不忍分离,所以留了下来,一把糠一把菜地相依为命,互相拉扯长大。她16岁那年,远在福建工作的我四姨娘怕她在家没饭吃,就把从老家带出来。20岁那年认识了在福建当兵、同样是江苏淮安人的我父亲,后随我父亲转业定居在福建光泽县,在这里生下了我们姐弟三人。光泽距淮安上千公里,没有直达的车,回去一趟很不容易。母亲1958年回去一趟,两年后又带我和姐姐回去了一趟,那年我才1岁多。但这是母亲最后一次,直到去世她就再也没能回去过老家。
那些年家境一直不好,一家五口人只靠父亲一人的工资,平时没有什么结余,回一趟老家不容易,要花很多钱。除路费外,老家地方穷人也穷,亲戚又多,去谁家也不能空手去,见谁都得拿几个钱。就是平时老家来亲戚,吃住除外,还要帮助买回去的火车票,要买衣服和礼物,搞得家里经济要困难好一阵子。回老家虽然是母亲一直不泯的心愿,但她总是说没有钱还是不回去吧。可我看得出,母亲讲这些话都是违心的,也许她梦中不知多少次想回老家。每次老家来人她都反反复复地询问老家的亲友、房子、家境,问得那么仔细,那么不厌其烦,多少年后还一直在讲。记得小时候,她总是经常向我们讲述她老家的事情,童年的她和哥哥姐姐每年秋后到人家地里拣玉米须子吃。碰巧还能拣到一两根人家遗下的玉米,他们总是让给她吃。冬天爬到树上去捋榆树叶子回来和豆子一起煮当饭吃,不然粮食不够吃。抗日战争时期最苦,她每天晚上都是等在外参加工作的我四姨把自己吃的玉米饼子偷偷送回来给她吃。还讲到我大舅懂事,没了父母他才13岁就挑起家中生活的担子,养活下面三个弟妹。小舅调皮,看到他见人家吃西瓜眼馋,就晚上头上点两根蜡烛装鬼吓跑了看瓜人,让他10多岁才第一次吃到西瓜。每当讲到这些,母亲眼里总是泪水涟涟。
母亲在1984年提前退休,曾有过回老家一趟的念头。但接下来是姐姐结婚生孩子,马上又是我结婚生孩子。长期的操劳,母亲在1989年5月30日这天,突然脑血栓中风住院,虽然保住了性命,但造成半边偏瘫,不能行走,这年她才52岁。那时她知道,她永远回不去老家了,她为此非常难过,心情一直不好,情绪也一直很低落。
回想母亲一生不幸,童年苦难,晚年本来可以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得了重病,她常常喃喃地说:“要是能回一趟老家该多好啊!可是再也回不去了……”我听了鼻子一酸,眼泪禁不住流下来。母亲在2003年4月30日上午9点10分去世,走完了她人生66年的历程。母亲最终葬身在异乡闽北光泽县城南的青山上。这是她一生的遗憾,也是我们一生的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