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京,秋凉浸骨,不留神就开始悲秋。这座苍郁的城,对于世人而言,想到的会是中山陵,更忘不了那场大屠杀。不平凡伟人的平静长眠,普通平民的集体无辜惨死,都是结束,结束了的惊心动魄,或是惊心动魄地结束。真的结束了吗?真的结束了。可是,总有一波波粘腥的潮无声地侵袭着记忆的岸,南京就此烙上了伤感的印记。这种伤感,如同遮盖残阳的血红云霞,看起来大约是美的,却美得想不下去。
自小常感慨晚生了几百年,虽然生活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新时代,却被李后主柔靡的婉约哀怨,十里秦淮漂移的只只画舫吸引。少年人无法理解“商女不知亡国恨”,却学会了在越来越稀薄的六朝金粉里,嗅着醉生梦死的宿醉,且并不因此生出哪怕是些微的羞愧,只能说这是天性使然。中国太大,时间在这片土地上走起来甚是吃力,每走一阵都得停下来歇歇脚,才好继续赶路。独独在南京住了六回,简直把它当成了行宫。而每次住下后,战火即火烧火燎地卷来,赶得时间到处乱跑。待到故地重游,已隔着数百年的距离了。地方还是这个地方,其他的却都变了模样。
客居南京的十年里,我记住了每一条主干道走向,熟悉所有百货公司的方位,每周去超市采购,去逛书店,去喝茶。这座城市的缺点,那些曾被我作为攻击目标的特征,我也已逐渐习惯并且受用下来。逛街累了,就站在十字街头的铁皮箱前,旁若无人地嚼上几十串炭烤羊肉;操着流利的南京方言与人交谈;以酸奶为早餐;剥去蛋壳,露出已成形的小鸡,蘸一点椒盐,嚼碎软软的骨头,和着皮毛咽下。晚上没有星空也无所谓,黑压压的幕布,不会真的压下来,只要不抬头,不去想它,心里还是可以安稳的。大约我终于成了一个南京人了。只是一想起中山陵,心上就有些不踏实,十年了,不曾再去。孙先生与我都居住在这座城市。他喜欢东郊所以安睡于此,我则因被迫落脚而无奈,似乎只能将胸中郁结归咎于中山陵,谁叫它代表着伤感的古都,恰恰古都的伤感加重了我的沉郁呢。
十年来,离开南京的想法无时无刻不在缠绕我,可总也不能成行,只能继续在满城遮阴蔽日的法桐下,规律地度着每一个不规律的日子,照不见阳光。总有些事是无法选择的,人如此,城市也一样。南京的极尽繁华,风流文人的琴棋书画,以及秦淮八艳的侠骨芳心,一如我的少年,已成过往。想起现在的我,生活在浓郁的伤感中,心上就暗下来,像南京上空偶尔的阴霾,总也擦不干净。
张艺:女,著名电台DJ,主持的《夜动听》《都市夜归人》等栏目,深受听众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