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喜欢螃蟹。既不喜欢看,也不喜欢吃。
不喜欢看,是见不得它的横行。不喜欢吃,是懒得费劲碎其壳吮其肉。我尊敬螃蟹横行时的牛皮烘烘,叹息螃蟹煮熟后的面红耳赤。
我的家乡位于祖国大陆南端类似小鸡鸡的雷州半岛上。虽然地处偏远,也称得上河汊纵横,湖泊密布,不是水乡,比肩水乡。我家门前有一条小渠,隔着七块大小不一的稻田,青蛙们连跳七级,就到了一条无名小河。这条河平时涓涓细流,温婉动人。一旦刮风下雨,小河就波涛汹涌、铺天盖地,凶狠地扑向我家门口。黄浊的浪尖上翻滚着各种木材、树枝、鸡鸭鹅及猪狗羊。这是一条双面的河。温柔时是娇娃,狂暴时成猛虎。河底密布砂砾和石头,石头下面,是螃蟹的温柔乡和安乐窝。
我们小镇上有一家邻居,姓张,夫妻都是瞎子,以编织麻绳为生,却生了三个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的孩子。
张瞎子是抓螃蟹的高手。他经常让儿子牵着自己的手,来到小河旁。摸蟹时,他闭着双眼,面孔略微朝向天空,表情淡然,似乎非常不屑于摸蟹这种肖小之事。他双手顺着石头的边缘,像蛇一样缓慢地下探。他有一双粗糙的大手,对螃蟹手到擒来。擒来就塞进一个宽进口、细长脖子、里面逆编了竹篾以防止螃蟹爬出的专业竹篓里。他偶尔也失手,被螃蟹张开大螯突然钳住,痛得嘴角抽动。他处变不惊,不吵不嚷,不哭不闹,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捏住螃蟹的背壳,等螃蟹松钳之后,塞进竹篓里。他举着流血的手,缓慢而又坚决地涉水向前,伸手探向另外一块石头的底部。
夕阳下,他脸上的诡异表情,神奇的抓蟹动作,犹如一幅凝练的油画,在我的脑海里历久弥新。
小时候井中观天,以为普天之大,我们家的小河才有螃蟹。求学出门看世界,才发现到处都是横行的螃蟹。前不久去了苏州东山,望见东山以西,太湖东岸,二十万亩的养殖场浩浩淼淼,水波接天。摩托快艇把我们运往湖汊深处时,那些千丝万缕的织网,把空淼的太湖分割成了一座螃蟹的迷宫。有勇敢的螃蟹只身爬到网上,威风凛凛地瞭望着我们,一动不动,神态颇为不屑。这种浑身披挂的水族,艺高为将。它们武器犀利,能水能陆,一专多能,是全能选手。
螃蟹即使被煮熟了,面红耳赤地摆在我面前,我仍然不敢正视它们的眼睛。牛逼惯了的螃蟹,虽然已经身陷杯盘,仍然威风凛凛,一副死不改悔的模样。只有把它的背壳掀开,这才能显示它们内心的软弱。
心灵手巧的张瞎子如果来到太湖,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可以舒舒服服地抓一天的螃蟹。太湖大闸蟹肉质鲜美,犹如古代歌伎天籁般的声音。张瞎子如果能够亲口品尝,也许会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了吧。他那时候抓螃蟹,自己不舍得吃,都留给三个狼崽般的孩子。他通常是坐在旁边,喝一碗稀粥,咬一口腌黄瓜,心满意足地微微仰着脸,听着旁边传来的撕咬声。他不舍得下口吃螃蟹,螃蟹倒是常常对他进行咬嚼。第一个被螃蟹吃的人,比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还要令人敬佩。
叶开:编辑,小说家,文学博士,出版有长篇小说《口干舌燥》、《我的八叔传》、《三人行》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