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在美国长大的华裔,是地道的香蕉,早已融入美国主流文化。工作后,发现一起长大的日裔同事,说话常故意带着母语腔,美国人很傻,听到带点日本味的英语,反而更加敬重,觉得这样才酷,才有特点。
老外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在中国人眼里,向来是件稀罕的事。改革开放,地球成了一个大村子,原本稀罕的便越来越不珍贵。现如今老外不仅能说汉语,说一口带京腔的普通话,还会说上海话。老外可以参加说沪语大赛,按说这吴侬软语的上海话,岂是人人能说,光这中国人里面,就有很多位听不懂,更不用说开口去交流。
我最初认识的会说中国话的老外,是位俄罗斯姑娘,她在中国长大,是我堂哥朋友的未婚妻。那是在文化大革命后期,我感到非常震惊,金发碧眼一洋妞,一张口,竟然是北京土话,竟然知道什么叫拍婆子。后来还认识一位德国小伙子,也是在北京长大,俨然是个混混,出入友谊宾馆倒卖外汇券,如鱼得水。保安出来为难,他故意装作不会说中国话,胡搅蛮缠,每次都能安然脱身,他的经验是:“你们中国人,对我们老外,总的来说还是客气。”
我和这德国小伙子有过一段交往,他给人的印象,是比中国人还中国人。改革开放初期,想买点洋货,要外汇券,要进口的大件或小件指标,这些玩意,他都能实实在在地帮你弄到。毕竟是纯粹的洋人,与老外打交道占不少便利。那些出国回来的中国人,想转卖什么指标,倒给他也比较放心。
我读大学时,班上许多同学都去陪老外住,据说这样,更有利于老外学中文。我不知道当时根据什么标准和条件,反正有人去陪,有的人却没有。能陪的同学因此傲气,平日里跟着YES或NO,立刻沾了些洋气。有一天,一个老外给同学一张纸条,让他详细解释纸条上的词语,同学大吃一惊,献宝一样地拿来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的全是淫词秽语。同学说,让人怎么解释,这不是坑人吗。
八十年代后期,会说汉语的老外,突然多起来。有一个对我小说有兴趣的美国人,身高一米九几,汉语始终在进步,渐渐地比我说得还地道。说老实话,对于汉语太像中国人的老外,我始终觉得怪怪的。你仿佛是在与一个假人对话,感到极其的不真实。有一次,终于把这种好奇心说了出来,我说你们外国人说中国话,非得有点老外的味道才对。这老外也是个明白人,笑着说,我知道,老外说话太像中国人,你们便会觉得我们是说相声的。
叶兆言:著名作家。代表作有《花煞》《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我们的心如此顽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