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是个理发师,找他剪头发好几年了。
理发师这称呼太传统,时兴的说法叫造型师。遇上我这样只理发不造型的,小张挣不了什么钱。好在有的是讲究人,烫发染发,要做标新立异的发型,自己又没有坚决的主意,这时就需要小张帮着设计,并完成。
小张驻足的这家美发店生意颇好。到过年都不歇业———老辈人的讲究,正月里是不剪头的,所以正月里能开的美发店,定是客人多得五花八门,总有人不在意那些忌讳。
几年前我搬到新居,一切收拾停当,看看满头灰,就下楼溜达进这家店。洗完头,正巧小张闲着,就请他帮我剪。小张问:怎么剪?我说:没型儿,看着办。剪完回去家人猛夸,说好多年没那么精神。从此就固定找小张。对此我多少有点煽情的想法,觉得万丈红尘中,一朝相遇即有默契,自有因缘在。
店里大约七八个大工,洗头的姑娘一律叫他们老师。老师当中小张很特别。其他人都像时下绝大多数造型师一样,高高瘦瘦,腔调女女的,却又肌肉突显,一股健身房的味道。小张不是,个子很矮———他是四川人,遗传的原因吧,而且一点不女气,浑身圆圆的,但又不显胖,眼睛大,滴溜乱转,随时都在动心眼儿似的。
小张心眼儿是不少,比如别的师傅们都不太在意剪发台的干净,小张剪发的空隙,会用吹风机吹掉台面上的头发茬儿,永远干干净净。别的师傅都喜欢在台面上摆个获奖证书、奖杯,或者和某位明星的合影;小张也摆,有个2004年得的什么造型大赛的季军奖杯,还有和歌星杨坤的合影,但是小张不甘于随大流,身边的墙上,还挂了一幅书法作品,一个大大的“发”字,繁体,既指示了行业特征,又代表了发财的美好愿望。别的师傅几年下来从未挪窝儿,小张却不然。
有一阵儿小张老不在,问那些姑娘,她们颇带艳羡地说:张老师自己当老板啦。原来小张拉拢了一个老乡,筹了钱跑到南城开了自己的发廊。仔细一看,果然原来的剪发台边少了那个“发”字。我心想,小张这回真要发了。
找小张剪惯了的头发,在别的师傅那里好像总也剪不如意,其实大半是心理作用。正难受呢,突然就有一天,小张站在我身后说:还是我来吧。那天小张一边给我剪着头发,一边感慨生意的难做、老板的难当。他说自己的发廊客人太少,难以维持,关了。
小张虽然是吃了回头草,但比原来还是上了台阶。美发店新辟了一间贵宾室,由小张主持。贵宾室的价格是大堂的一倍,但找小张的人回头客依然络绎不绝。那个“发”字被挂回贵宾室正中间。小张的眼睛还是天天滴溜溜乱转,像是又在盘算什么新计划,我跟他开玩笑,下次再走通知我一声,别又不辞而别。小张连连说好。
但小张还是食言了,今天去剪发,一进大门老板就笑着说,小张又走啦。我还有点不信,兀自踱进贵宾室,果然“发”字又不见了。这次小张没有跟店里交待去了哪里,是自己又开新店了,还是改行干别的了?都无从知晓。回家路上,一边摩挲着老觉得没剪整齐的头发,一边想,如果哪天在街头和小张邂逅,希望他的眼睛还是滴溜溜乱转,那就表示,他还在向前进。
杨葵:资深出版人。著有《找不着北》等影视剧、《在黑夜抽筋成长》等随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