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刘心武先生在“揭秘红楼”引发争议之后,首次向外界袒露自己的心声,回顾了他研究《红楼梦》的整个过程,讲述了他文学创作道路上的起起浮浮,对自己64年的人生经历作出了全面的回顾。他的一生是不平凡的,显赫的家世、有趣的少年、文学创作道路上的坎坷、揭秘红楼的辛酸等……
父亲脊背上的痱子
我五岁时,本已同父母分床而睡,可是那时我不仅已能做梦,而且还常做噩梦。梦的内容,往往醒时还记得,所以惊醒以后,便跳下床,光脚跑到父母的床上,硬挤在他们身边一起睡。开头几次,被我搅醒的父母不仅像赶小猫似的发出呵斥我的声响,父亲还叹着气把我抱回到我那张小床上。后来屡屡如此,父母实在疲乏得连呵斥的力气也没有了,便只好在半醒状态下很不高兴地翻个身,把我容纳下来。而我,虽挤到了父母的床上,却依然心中充满恐怖。于是我便常常把我的身子,尤其是我的小脸,紧贴到父亲的脊背上,在终于获得一种扎实的安全感以后,我才能昏沉入睡。
我做的是些什么样的噩梦?现在仍残留在我记忆里,大体是被“拍花子”拐走的一些场景。
那时,母亲和来我家借东西兼拉家常的邻家妇人,她们所摆谈的内容,绝大部分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也不可能留下什么印象。但是她们所讲到的“拍花子”拐小孩的种种传闻,却总是仿佛忽然令我的耳朵打开了接收的闸门。她们讲道,“拍花子”会在像我这样的小孩不听大人的话,偷跑到院子外面去看热闹时,忽然走到小孩身边,用巴掌一拍小孩脑袋,小孩就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只能听见“拍花子”说:“走,走,跟我走啊跟我走……”也只能看见“拍花子”身后的窄窄的一条路,于是便傻呆呆地跟着那“拍花子”走了。当然就再看不到爸爸妈妈,再回不到家了……
我在关于“拍花子”拍我的种种梦境中惊醒后,直奔父母那里,并习惯性地将脸和身子紧贴父亲的脊背,蜷成一团,很快使父亲的脊背上,捂出一大片痱子,并无望消失。开始,父亲只是在起床后烦躁地伸手去挠痒,但挠不到,于是便用“老头乐”使劲地抓挠。但那时父亲不过四十来岁,还不老,更不以此为乐,他当然很快就发现了那片痱子的来源。不过,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并没有因此而愤怒,更没有打我。只记得他对我有一个颇为滑稽的表情,说:“嘿嘿嘿,原来是你兴的怪!”
父亲的脊背,并不怎样宽阔雄厚,我现在回忆起来,也并无更丰富的联想,比如后来他又如何以“无形的脊背”,给我以呵护和力量等等。而且,情形还恰恰相反,他年过半百之后,对我的亲子之情虽依旧,对我的学业、前程、着落等大事,竟懒得过问,甚至撒手不管。
记得我上中学以后,班主任来找家长,他招呼一下,便自己看报,母亲跟班主任谈完后跟他说,老师要走了,他便站起来点头送客。这时老师话语中提及了我们学校的名字,他竟脱口而出地说:“怎么,心武是在二十一中上学么?”我上到高中,换了学校,他还是闹不清,递给他成绩单,他草草拿眼一浏,好坏都不感兴趣。据说我大哥小的时候,常因成绩不佳,被他打屁股,打得很认真。母亲后来对我说,父亲是因为管孩子“管伤了”(腻烦了),所以到我这老五,便听之由之,全权交由母亲来管教。1960年,父亲由贸易部调到一所部队院校任教,他和母亲去了张家口。当时哥哥都在外地,姐姐已出嫁,我还在上学,父亲却把北京的宿舍全部交出,让我去住校,不给我留房———那时贸易部是完全可以给家属留房的,另外同时调去的就给家里人留了房。但父亲觉得我应该过住校的生活,并完全独立,那时,我还未满18周岁。
父亲在73岁那年过世(母亲则是在84岁那年),他那曾被我捂出痱子的脊背,自然连同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都化作了骨灰。而我对他的忆念,竟越来越集中在他那脊背因我而出的一片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