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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驱车两百多公里,赶到老家的时候,大姑妈已经躺在那间偏屋里,没有了一点声息。她仰面朝上,脸是蜡黄的,像是睡去了。身上的老衣是新的,可是,鞋子居然被穿反了,两只脚奇怪地扭向两边,就像她这别扭的一生。
院子里已经来了不少近房的亲戚,静静地蹲着,或站着,也许他们都在期待,我会怎样地号啕大哭以示亲子般的哀伤。可是,我并没有他们期待的那番表演,只是默默地蹲下来,把那双穿反了的鞋子脱下,再给它纠正了过来。
办丧事,正吊那一天,许多我已多年未见的堂姐要送祭桌来———按照老家的风俗,一个人死了,他(她)的女儿或侄女应该送些祭品来,主家的女眷们则随着乐队出去迎接,以示这家人丁兴旺,死去的人也显得有福气。可是,我拒绝了这些堂姐们的请求。我不想要这样虚假的繁荣,而我的大姑妈怕也消受不起。在她生前,除了我的父亲和母亲一直照料着她,其他人,并没有谁来———哪怕张望她一眼。
是啊,像我大姑妈这样的废人,又有什么资格得到他人的关爱呢?她30岁不到的时候就疯癫了,那时,她的夫家家破人散,于是孤零零一人被我父亲带回娘家,直到终老。
她来我家时,我还没有出生,所以,从小开始,我就以为她本就是我家的一员。直到后来稍稍长大,发现别人家并没有这样奇怪的家庭结构,才问起我妈,知道了她的一些事情。
大姑妈生于1922年,当时,我们家算是个大户人家,因此,她从小就接受了很好的教育,读书、礼仪、女红无一不精,长得也很漂亮。后来嫁给了一个同样很有钱的人家,那家人有点傲气,大姑妈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勤勤勉勉。有一天,她婆婆给她一条鲈鱼,说,清蒸的我已经吃得很厌了,你有什么好办法吗?大姑妈小心接过,说,我来试试吧。到厨房,用丝瓜、生粉以及自己烹制的番茄酱,做了一道别出心裁的鲈鱼丝瓜汤。据说老太太吃得眉开眼笑,从此逢人便说,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懂事又有好厨艺。
然而,好景不常在,后来时局动乱,她和丈夫在战乱中走失,不足两岁的唯一的女儿也因饥饿而死去,惊吓和苦难终于让她发了疯。她的大弟———我的父亲怜她孤苦,就将她带回我家。
可是,在那样饥荒的年代,人人难以自保。好在,我的母亲不嫌不弃,为了能让大姑妈活下来,她每天晚上到生产队里加一份工,这样,在夜里12点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带上一个碗口大的白面馒头。据说,大姑妈后来习惯了,每天夜里都不睡,就搬个凳子在门口等,一听到我妈的脚步声,便急忙踉跄而起,一把抢过馒头,往嘴里塞,吃得直打噎。
每逢这样的场景,我奶奶就一边摸着我妈的手掉眼泪,一边骂我大姑妈是前世的饿死鬼。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大姑妈真的一点也不谗。记得我小时候,那时,条件仍然不太好,偶尔父亲从集市上买点肉回来,包饺子给我和奶奶吃,大姑妈帮着母亲把锅烧好,就退到一边去了,远远地,只是看着我吃,一边盯着我,一边还傻傻地笑,间或叫一声我的小名:立民啊,嘿嘿,立民……就这样,她和我父母一起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然而,有一次,她却出了事。1974年秋天的一个早晨,等大家都起床的时候,突然发现,大姑妈不见了,找遍了全村也没有。母亲到附近的村庄、田野里找,仍然没有。过了两三天,母亲也消瘦了下来,嘴角起满了泡。奶奶叹着气说,别找了,死了就死了吧,你已经尽心了。可是,就在大家以为她已经死去的时候,过了半个多月,她突然奇迹般地回来了,一进门,就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了几个拳头大的红薯,递给我母亲。母亲捶着她的肩膀,哭着说,大姐,大姐,你死到哪里游魂了啊,都把我急死了。大姑妈却傻笑着说,你找我干吗?我好得很呢,满地里都是吃的,比在家里都好!
后来,我外出读书,越读越远,每次回家,就听我母亲说,你上次走了以后,你大姑妈一连几天都问,立民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家吃饭?喊她吃,她也不肯吃。再后来,我带女朋友回家,旁人问我的大姑妈,你看和立民一起回来的那个姑娘是谁啊?大姑妈只是嘿嘿地笑,半天来一句:以后就回来三口子啦。然后就呵呵地笑着走开了。
可是,我的大姑妈,你却并没有等到侄儿一家三口来看你的那一天,甚至在你走的那一天,侄儿都没能来看你最后一面,在你临终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侄儿都没能给你倒一杯水,端一碗饭,你傻傻地心疼过你唯一的侄子,可是,又能如何呢?
还有,你最亲爱的弟媳妇,照料了你大半辈子的我的母亲,也没能在你生命的最后关头陪伴你。因为,去年年底,我母亲病了,被我带到南京做手术,调养。你逢人便问,立民他妈哪里去了?再过段时间,你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再看到人就低声地咕哝,立民妈跑不见了,你们怎么都不去找她?并且,从此不再肯吃东西。我的傻姑妈啊,现在你看到了,我母亲正扑倒在你的床前,哭着唤你。可是,你却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