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暗地,暗暗地/我有了邪恶的心思/我要和你爱得死去活来/光来了/我的理智告诉我/爱只是一种变态/我们只是路人而已
这是伦敦某次四十分钟短暂停电以后,在某个地铁入口抄录到的涂鸦。
纽约这个超级大苹果,几次大停电都是世界性的新闻事件。1977年停电,纽约虽然抢劫横行,但并不妨碍他们的《读者文摘》发表温情文章述说那一个晚上发生的感人事件,好像粗鲁冷漠的纽约人一失去光,就变得分外柔弱。
只有长期停电的城市,才能体会到黑暗中的奇特,纽约那几次停电,算不了什么。这里先说一下重庆,抗战时期,由于日军的轰炸,晚上经常要灯火管制,柏杨当时是一个宪兵,有次在防空洞中,蒋介石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在烛光下批阅公文,见到“领袖”,柏杨激动得呼吸都快停止了。谁也想不到,这个没有见识、崇拜权威的宪兵,日后会成为这位“领袖”最有力的批判者,进化成为超级文胆。
巨大的光,巨大的城市。这是工业化社会以来我们这个星球地表上最大的变化。在此前,人类像所有其他动物一样,习惯在太阳下山以后享受黑暗。有个性行为的调查很有趣,做爱时要不要关灯,两性的态度相当对立,女性喜爱关灯,男性喜欢开灯。现实中折中的结果是有一盏昏暗的灯。这也许说明男性与工业化的侵略性更为贴近,而女性更愿意停留在乡村阶段的温和暧昧,像一条鱼潜入昏暗的深水中享受。
夜的历史,原本就是黑暗的历史。专门教授“夜史”的Keith Walden说:黑夜就是松弛、自由、就是放下禁锢;黑夜与一些神秘的力量相联系,你在黑夜中做的许多事是在光亮中没胆尝试的。
如果夜有太多的光,像很多城市用无数的镭射光束划破夜空,营造出防空部队无处不在的假象,这样的夜就不是夜了。
现在的城市居民非常害怕失去能源的黑暗,以至于一个假印象覆盖了他们:黑暗是危险的、暴力的、失序的,是属于黑社会的。而一旦你陷入黑暗,你会发现,这些害怕完全是多余的,你甚至会在黑暗中找到本能的快乐。
这是可以证明的。从1940年9月到1941年5月,德国战军往伦敦扔了四万吨的炸弹,伦敦的能源系统悉数瘫痪,多数时间,伦敦人生活在防空洞和地下隧道当中,想象起来,应该很痛苦。
其实不然,那是最多情的一段时光。在爆炸声中,在紧张情绪中,在黑暗的地下空间,人们对浪漫关系会更加渴望;空袭毁掉了许多建筑,也消灭了黑暗中人们身边的性禁忌。在城市的地表,是飞扬的裹尸布,在黑暗的地下,是迸流的性与爱的激情。纳粹飞行员如果知道他们成为伦敦人的催情剂,心里一定会淌血。他们投弹时,作家Quentin Crisp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炸弹落下时,黑暗的伦敦就像摇荡的欢床。”
连岳:著名专栏作家,专栏散见《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等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