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力普·德莱姆原来是个写小说的，几年前在著名的伽利玛出版社出版了他自己称为“短文集”的《第一口啤酒》，卖得很好，所以乘胜追击，又写了一本《被打扰的午睡》，并再次荣登法国年度畅销书榜。

　　所谓“短文”，其实有点像当年拉·封丹的寓言体，还有点像时下国内泛滥成灾的专栏随笔。可是，既然德莱姆凭此赢得“细微派大师”的国际声誉，显而易见，并非简单意义上的一本随笔集。据作者称，他在做一种文体实验，大力倡导“细微之处见乐趣”的美学主张。

　　都上升到美学层次了，可见作者有备而来。所以他会极其轻松地一语道破“短文”与小说的区别：“小说是与正在度过的时间的一种关系，短文则是与人们想停止的时间的一种关系”。

　　概念是灰色的，只有文字之美常青。某个夏日，我的午睡未能合眼，随手翻开此书，任意浏览，时间在模模糊糊地消磨。天气很热，整个世界像在热浪中飘浮。就那么看下去了，渐渐地，窗外汽车的声音被蒸发，忘了眼睛曾有困倦的迷离，感觉有潺潺清水在洗心，周遭一片静谧，有浓密树阴围拢过来。

　　一篇篇不足千字的短文，写的都是日常生活里的小事：钢笔坏了，一滴墨水洇透衬衣；网球场上，一场小雨突如其来；甚至，细到只是一个表情：右侧的面颊微微向肩膀斜着……可是经过德莱姆精心的挖掘，和精到的描写，读者会像忙碌而疲惫的跋涉途中，突然得以片刻小憩，感受其实时时氤氲身边的明丽风景。

　　简洁是德莱姆最大的优点。从选材，到文字，再到气氛；既准确写实，又生动渲染，句句恰到好处，绝无半点夸张。比如无数人写过牙医手里那个钻头的恐怖，德莱姆这样写道：“牙钻的声音从远及近而来，顺便唤起所有的从前的惧怕”，“您突然成了这种金属蝉在时间和空间之中的俘虏”———金属蝉，因为有飞动的意象，变得如此简洁明快。

　　中国有句老话，叫“螺蛳壳里做道场”，德莱姆的这些细微题材、细腻描述，很像这种情形。这也是他身处这一精细时代的不得已。好比明清之际，只宜精雕细琢，“秦时明月汉时关”那样的宏大意象想都甭想。不过，小小贝壳的深处也能听到大海剧烈的涛声，透过这些细微末节，我们也能体会到一些巨大的内容，比如德莱姆始终关注的———时间。

　　曾有人问德莱姆，他的那些乐趣，那些幽默诙谐的意义所在，他答道：那不过是消磨正在度过的时间和排遣某种郁闷的方式。随着人逐渐变老，他会越来越缺少快乐，那么，越来越有乐趣也就极为重要。

　　德莱姆还曾说过：人们就是在紧张的现在时中积极地沟通着，其实大家都是童年逃亡者，有着一点迷惘———这些话，仔细想来有巨大的悲凉。不过，这也可能并非作者本意所在，而是我在这夏日的午后，清凉过分之后的自寻哀愁。

　　杨葵：资深出版人。著有《找不着北》等影视剧、《在黑夜抽筋成长》等随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