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冬天没有以前冷了，这是否是一个幻觉？我不得而知。反正，我关于寒冬的印象大多集中于少年时代。那时候，大家都住在大屋顶的老式房子里，冬天早晨起来会看见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锥。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穿棉袄，真正棉花做的，并且分斤两。有一两斤的，也有三四斤的，外观一概浑圆。丝绵做的棉袄很金贵，那玩意儿比普通的棉花保暖，所以用料减半，穿在身上轻薄舒适，就像没穿棉袄似的。然而丝绵并不是一般的老百姓所能享受的。盖被子亦然，分斤两。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家里给捎来一床冬被，棉胎重达八斤，盖在身上死沉死沉。那年头，如果没有棉花，没有很多的棉花，冬天真不知道该如何度过。

　　南京这地方不南不北，没捞到南方或北方的好处，但坏处却是一点也没落下，甚至过犹不及。都知道南京的热，长江边上的三大火炉之一嘛，非常的著名。可南京冬天的冷更是难熬。虽说实际气温没有河北或者东北那么低，但外面多冷，家里也就有多冷。南京人不烤火，也没有发放烤火费的惯例，屋子里既不支取暖的炉子，人也不睡火炕。取暖的设施是一概没有。偶尔有一年我去真正的北方过冬，当真觉得幸福死了。尽管外面天寒地冻，房间里却温暖如春，穿一件单衣足够了。真是不比不知道。

　　南京的室内能冷到什么程度？夜里被透寒气（再重的被子也无济于事），早晨起来毛巾是硬的，犹如雕塑一般。水龙头经常拧不开，被冻住了。拖把粘在阳台上，需要热水浇灌方能拿起。但有一个好处，可以吃冻豆腐。将买来的豆腐放在篮子里过夜，第二天就冻成黄褐色硬邦邦的了。现在人做冻豆腐要放进冰箱里，不说费事耗电，就其口味而言绝对不及天然冻成的。

　　说到烦人的冻疮，大概孩子们的体会最深。因为细皮嫩肉，因为火力不足，手脚面孔耳朵上不长冻疮的小孩几乎没有。每年冬天我的双手冻得像馒头，局部发硬，然后溃烂。疼是不必说了，冻疮这玩意儿还很痒，尤其是快要好的时候，真是奇痒无比，奇痒钻心。这罪每年都得受一遭，连头带尾就是三四个月。至今我的手上仍然留有冻疮造成的疤痕，就像是岁月的纪念。

　　后来我们家下放到苏北农村，那地方比南京更北，但也没有北到能划进北方的范围，冬天更冷了，却依然没有烤火的习俗。在那里我算是领略了北风的严酷，真正是像刀子一样，割得面皮生疼。它在平原上呼啸而过，一阵紧似一阵，你的心都跟着收紧了。冰冻也不再是屋檐下温柔的冰锥了，而是大面积的，粉白色的，整条整条的河流都冻住了。人们行走其上，冰凌的道路四通八达。

　　我有幸在一个暖和的地方、暖和的时代里回忆当年的冬天，想说的是：那时候的冬天可真过瘾啊，冷得过瘾！冬天不冷那还叫冬天吗？那么冷的冬天竟然就此有了一些不可思议的暖意，这又是为什么呢？

　　韩东：著名作家、诗人。著有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