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得很沉,第二天起来很早,那时候我二十岁不到,气血方刚,浑身上下一点毛病都没有。匆匆吃罢早饭,我就走出门去了。早晨的阳光照耀在我的脸上,天气极其晴朗,水泥路面上有树木投下的灰淡的影子。我的脑袋里什么都不想。既踏实又轻盈,几乎都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那时我也处于生命的早晨,最多也只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与自然界的早晨不免合二为一。
早晨每天都有,但你对它的印象是和主观体验相关的。不是所有的早晨都让你觉得这是早晨,新鲜、年轻,充满活力和希望。比如,我们家下放农村的时候,经历的第一个早晨就让我终身难忘。我们是夜晚到达的,吃完晚饭便去草房里睡觉。第二天早晨起来,推开木门,我的天哪,已经完全置身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了。一切都是从未见过的,都那么的新鲜欲滴,村庄、树木、河流和田野,统一在早晨的晖光之中。雾气缭绕,霜冻晶莹,还有那空气,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也是某种结合:生活新的开端,新的土地和天空,以及一天的开始。
还有一次我去九寨沟,也是晚上进去的。耳听流水哗哗,呼吸着山野清新的空气,只是什么都看不见,视觉基本不起作用。第二天早晨起来去河边刷牙,抬头一看,觉得对面的山峦都是彩色的,美得一塌糊涂,震慑人心。夜晚我们睡去,魂魄离散,早晨醒来,却又获得了世界。每一个早晨都像是我们的新生,都像是我们出生的那个早晨。
理应如此,但也不见得。大多数早晨我们浑然不觉,既无新生的欣喜,也无开始的振奋。失眠者的早晨十分可怕,看着窗户发白,世界喧闹起来,当别人满怀目的地各奔东西的时候,自己的神志却一片昏沉。懊悔、沮丧,心存怨恨。早晨的降临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讽刺,无以解读,也无法对付。那些职业上班族的早晨也好不了多少,忙于赶路,在地铁或公交车的车厢里晃荡拥挤。无清风吹拂,无霞光照耀,机械性支配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些梦游症患者。在城市早起的人群中,恐怕最惬意的还是那些晨练的老人,他们有时间,也有心情主动地面对早晨。
早晨竟然属于老人,这是我们未曾想到的。我们忙碌一生,错过了无数天赐的美好的早晨,只有到老了才有机会与它再次相逢、相处。这也不错。
韩东:著名作家、诗人。著有诗集《爸爸在天上看我》,长篇小说《扎根》、《我和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