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 李云
长着白霜的冬瓜、像落日般红彤彤的南瓜,从金黄的稻田边背回家收藏时,收割稻子的季节也到了,只是这一忙也许就要忙上十多天……待谷子进仓、油菜苗下地,西北风就呼呼地刮过白色芦荻,气温开始大幅度下降——月落乌啼霜满天,空闲下来的主妇们开始腌制酱肉了。在轻薄的羽绒服穿到身上时,一抹闪耀的酱色被悬挂到廊檐下、小河边开始晾晒了。
——说明,时节已正式进入大雪,“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呀。
水色七都是我从七都人身上感受到的水灵灵的美感,也是多次自驾七都看太湖而亲眼所见的七都的样子。七都是我们吴江唯一一个真正坐落在太湖边的小镇,湖水从裤腿边漾着,一不留心就会湿了脚背,鱼虾从指缝间游过。对面就是东山镇、金庭镇,隔湖相望中,白色的水鸟掠过水面,涟漪中,鱼虾甩出优美的弧线,唼喋有声。不仅有太湖在背后拥抱,太浦河的源头也从容流过。水色七都是真实的,但也有着东方威尼斯小镇的神秘,借陆游一句诗留给七都:人间定无可意,怎换得玉脍丝莼。
宋代,吴江县共分二十九都,因其地为七都得名。水赋予了七都的灵魂,人文事物均与水有关,从而产生了会呼吸的“夜潮泥”土壤,让植物与空气紧密相依。大头菜、香青菜,于是就有了独一无二的滋味。水中物产更为丰富:三白(白虾、白鱼、银鱼),加上太湖大闸蟹和水八仙(茭白、莲藕、水芹、芡实、慈姑、荸荠、莼菜、菱角),哪一样会少呢?最终,土壤在水边遗世独立起来,饱受世间的情怀与共携,为什么生活在七都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总是如此淡定从容,我想跟这片太湖有关,水的柔美、缠绵、清透与波光,奏乐般地陪伴在耳边,养出了人极好的性情。
我一直喜欢这样一桌子饭菜,桌上有水色、有红有绿,还有黄。大头菜毛豆汤、姜丝煮河虾、清蒸白鱼和银鱼炒蛋,再就是一盘翡翠碧绿的香青菜和一盘酱肉。这也是我家招呼远道而来的朋友最上得台面的饭菜。这一桌子菜代表的是七都,也把日出日落朝夕相伴的太湖情景展现——啊,总算是说到酱肉了。这是我从开头就点到的酱色,它的隆重出场,是热情的、庄重的、温暖的,更是豪气万丈的。
阿公阿婆相继去世后,我家的酱肉都是嫂子系上围裙腌制的。长嫂如母,在腌制酱肉上她是全力以赴。关照好买肉的地方,她就在家涮洗起了腌肉的大缸。水冲过缸内,顺溜而下的还有几朵桂花,原来,院子里的桂花树又开花了。甚至,还有两朵粉色月季花和一丛一串红也还开着。盐、八角、桂皮、花椒一起炒好,全部均匀地抹在肉身上。当肉一条一条进入大缸,再倒上半桶酱油,腌制酱肉的工序到此结束,再用一块础石压住。就在这时,一朵桂花又悄然而落,轻轻地落在础石上,想奉献出自己的香走进酱色人生。
我的弟弟来七都工作过两年,回去之后,他最牵挂的就是酱肉。我也会每年在嫂子送过来的酱肉里选上一块好肋条肉快递过去。其实,快递香青菜、酱肉已是七都特色。七都牵挂着远方,远方也借食物牵挂着七都。
钱钟书在《通感》中提到,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感觉常常可以彼此打通,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会有温度,声音会有形象,冷暖会有重量,气味会有体质。色彩与食物既是一场盛大的视觉盛宴,亦是可以从大自然中得到色彩灵感,感受到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美丽。红色是喜庆的,黄色是温馨的,水色是滋润的,唯有酱色是厚重的。
因为,我每次看到晾晒着的酱肉在即将被风干的褶皱上,总能看到父辈的脸膛。说到这里,酱色,这抹深赭色,在文学的语境里却是形容父辈的脸膛,好似只有这抹传统色里有风霜,有艰辛,有深沉寡言的爱。冬季是如此寒冷萧瑟,但一抹酱色的闪耀则是如此动人,把每一个日子都温暖了——这是文学意义上的酱色。在现实生活中,七都人在冬天的饭桌上放下了四个字:浓油赤酱。这时候,湖边结着薄冰,芦荻上挂着白霜,水色七都不能太冷寂,酱色的隆重出场带来了欢腾的酱肉、酱蹄髈,香气四溢中,人的身体所产生的满足感是对整个冬季给出的抗寒宣战。
清乾隆年间,酱肉的卤汤制法被苏州御厨张东官带到御膳房,由他制作的苏造肉最具代表性。历史背景表明,吴江酱肉不仅在民间广受欢迎,而且在皇家宴席上也占有一席之地。申遗成功的酱肉更具历史意义,吃在七都,排上日程表。此外,豆腐干、熏青豆、风枵茶,更是七都的日常生活。吃三道茶也罢,来一碗笋片蒸酱肉也罢,重要的日子,得酱蹄髈出场,把日子里的喜讯传递:哦,这家小孙子满月了,这家人女儿结婚了,这家老人过八十大寿了……酱蹄髈是跟一个人一生中重要的日子有关的。蹄髈,提一提,是谐音,也是美好的寓意。七都用上酱色传承饮食文化落到的重点,便是由富有担当的酱色色系表达。
无论如何,这抹酱色的使命感算是顺利完成了,它的出场必带闪耀。闪耀的是幸福,亦是对生活底色的思索,享受美食,归根结底,是对脚下这块土地的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