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 丁玲

母亲说，我自小就爱看戏，四五岁便跟着她去大会堂。小小的人儿，坐在母亲腿上，两三个小时一动不动，分外投入，还会为戏里的人物欢喜和落泪。

小学以后，家里有了电视机，我更是如鱼得水，像《铡美案》《梁山伯与祝英台》《珍珠塔》《锁麟囊》《五女拜寿》《碧玉簪》《女驸马》等等，反复看了许多遍，经典唱段还能哼上几曲。

上个月，越剧《织造府》在靖江演出，我自然不肯错过。李晓旭唱腔高亢悠扬，台风优雅洒脱，曹雪芹的沧桑，贾宝玉的纯真，表演得自然流畅。舞台上四时更迭，有了高科技的加持，场景如诗如画、似梦似幻，观众得到听觉和视觉的双重享受。

在我看来，《织造府》仿佛是天才编剧罗周附身天才作家曹雪芹，前八十回《红楼梦》增增删删，我们旁观了其中的一次修改。

第一幕，曹雪芹重访江宁织造府，入园后，用现在流行的说法，他书穿了。他穿越到了自己的书稿里，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成了书中的男主贾宝玉，上来便挨了父亲的一顿胖揍。他记得宝钗给他送了需用酒化开的伤药，他记得宝钗说的每句话，于是他主动爆料，宝钗反而什么都没说。一些细节有了变化，就连出场顺序也颠倒了，原本第二十三回的葬花出现在此处。草长莺飞、桃李争艳的春天，宝玉和黛玉一起葬花，一起读书，一起感慨生命无常，两人精神相通，心心相印。

薛宝钗是个兰心蕙质的女子，她习惯了察言观色，整日里操心这个，体谅那个，要照顾所有人的情绪和喜好，独独忘了考虑自己。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原是妙玉携了宝钗和黛玉另去泡茶，宝玉悄悄尾随。此次没有黛玉，赏荷品茗间，贾宝玉的灵魂三问，让薛宝钗幡然醒悟。她决心搬出园子，放弃所谓的“金玉良缘”，自去寻找相亲相爱相扶相持的那个人。

原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到了此间，依然是流水的宴席，奢侈的排场，熙熙攘攘，热热闹闹，而伴随这一场腐朽繁华的声声叹息，预示着这样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终就像绚烂的烟花转瞬即逝，很快便霜打落叶秋风飘零。小说里爱情虽是主线，但是爱情从来都不是主因，管家人谋财害命，家族后继无人，府里种种腌臜荒唐，内里种种奢靡腐败，这个钟鸣鼎食的朱门大族走向衰败没落，已成定局。

性格决定命运，黛玉敏锐善感、多思多疑，即便宝钗早早退出，即便宝玉赤诚相待，她依然是多愁多病身，耗尽了神思，熬干了心血，走到生命的尽头。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孤零零含恨而终，宝玉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他们一起赏水中月，他们相拥诉衷肠，绛珠仙草感念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恩，今生以泪偿还，泪流尽了，俗世的缘分也结束了，他们相约三生石前相会，再继木石前盟。

这一遍修改，曹雪芹给了宝钗和黛玉不一样的过程。然而，无论细节怎么调整，在那个社会氛围中，十二钗的命运如判词所说，结果早已注定。

这一轮春夏秋冬，又是痴梦一场，梦醒后，曹雪芹依然是少年抄家的落魄人。在《织造府》里，他从头到尾都是曹雪芹，而四季转换的精彩剧情中，他分明又是贾宝玉。我们不知道这八十回章节里，有多少是他的亲历，他写尽剧中事，是否原是剧中人？

写聚易，写散难。于是，“不删了，不改了，不写了，《红楼梦》八十回，够了，足够了”，余韵绵绵。编剧罗周的独特解读，抚慰了万千红迷的意难平。

传统戏曲“其事多忠孝节义”，它惩恶扬善、褒忠贬奸。而新编越剧《织造府》却另辟蹊径，着重探讨曹雪芹个人的精神世界。无关乎对错，无关乎立场，这个天才作家通透且悲悯，他写下了那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