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济宁 张侗

亲邻都说表大娘能把一滴水珠扯出漫天大雪。听到这些闲话，她哈哈大笑几声，从不搭话，一年到头一心挖野菜卖野菜。四十多年了，她每天提着装满野菜的柳条篮，背着装满野菜的蛇皮袋赶25路公交车。她说有那个闲力闲空多挖野菜，赚钱不说，还能锻炼身体多赚几年好时光。

在表大娘眼里，每一天都是好时光。天明即起，一个人走进老运河堤深处，春风温暖，河水闪光。冬天未摘下的枸杞果精神十足地打着灯笼照亮她前行的路。这段路很长，可她走得很短。她走路动静大，咚咚，咚咚，像踢翻了装满春水的木桶。

一株野菜就是路标，她准能找到蓬勃茁壮的一大片。哪儿能挖到野菜，她比谁都清楚。她心里装着野菜的活地图。邻居挖野菜回来，她凑过去拿起菜闻闻，翻腾掰扯几下，野菜上留下的身世密码就被她轻易破解。这野菜来自哪里，她心里有数了。邻居被弄得一头雾水。

她把野菜和晨光一起装进篮子，坐二十分钟公交车，到济宁城区最大的农贸市场南菜市最西北角，摁得瓷实的野菜掏半天才掏净，淋上用矿泉水瓶装来的老运河水。她的野菜水灵鲜亮，绝不泥头土脸。

表大娘不用吆喝，择完捆好，在原地随着布兜里的小喇叭转圈跳舞。她的穿戴虽不花枝招展，但也花团锦簇，比任何形式的广告都管用。她把儿子写的一段话背得滚瓜烂熟：大地是最好的中医，野菜就是大地开出的药方。她哈哈大笑着，笑不够似的笑很久，摊子上想蔫的野菜也支棱鲜活起来。

野菜卖完，她从蛇皮袋捡出一块鸡蛋大的土疙瘩，吹吹拍拍，土疙瘩因饱含潮气长出白灰色的绒毛，那些小黑点就是野菜的种子。这些都是礼物，她让顾客带回家种在阳台上的花盆里、泡沫箱子里，说来年准能长出一茬一茬吃不完的羊蹄眼。她还告诉顾客老运河堤哪儿能挖到野菜，周围卖野菜的人受到惊吓般看着她。她哈哈大笑着，仿佛在她的笑声里就能挖到野菜。

回到家，表大娘伸出手指，左手无名指上戴着她用三棱草编的一枚草戒指，埋怨表大爷买不起金的。表大爷像只老麻雀，敛着衣襟沉静地坐在黄昏中。她疲倦粗糙的手总能在暗中寻到他的手，十指相扣。

去年年末，她突然病倒，十天后她合上双眼。儿子用薄被子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她，他说娘那么轻，就像抱在怀里的只有那薄被子。泪一滴一滴砸在她脸上，儿子渴盼她醒来，一下子睁开眼睛，哈哈大笑起来，笑不够似的笑很久。

葬礼刚过，表大爷对儿女说我梦见她在那边还病着，喘不上气来，他托谁都无法把手里的药捎过去。表大爷又说我听见她哈哈大笑，提着装满野菜的篮子正出大门，回过头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剩下一张嘴巴灌满冷风，夜夜咳到天亮。表大爷泪流满面。

爱哈哈大笑的表大娘离世时八十二岁。卖野菜的钱和儿子给她的钱，她都转给了娘家生活窘迫的弟弟妹妹。表大娘有七个弟弟妹妹，她是家中老大，叫王长女，一个非常直接俗气、没有美感和神秘感的名字，但非常接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