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邮 谢星明

天色渐晚，外面早已经响起了爆竹声，噼噼啪啪，此起彼伏。各家的门前院里，都摆了案桌，一盘焦黄的月饼、一盘煮熟了的芋头菱角、一盘红通通的苹果排列在前面，一长段三节连枝的胖藕躺在后面，一尊香炉安坐正中，一缕香烟袅袅升起，飘过褪了色的门联，飘过缀满米粒般花朵的桂花树，飘向了西南边的天空。厨房里也飘出节日的浓香。又是中秋了，每个人家都在欢庆幸福的团圆，供祭给人间带来吉祥美好的月神。

可今晚的月亮却躲了起来，藏到了灰蒙蒙的云后，不肯露面。

家里只我一个人，妻加班去了，在别人的屋檐下，没法掌握自己的时间；孩子在远处的城市求学，交通挤，学习忙，也不回来；父亲没能等到这个中秋，两个月前，他走了，走得匆匆忙忙。我有点无聊，又有点落寞，索性走出了家门，来到校园里。爆竹声渐渐消停下来了，往日喧嚣的校园这时安静得很，办公楼、教学楼都熄了灯，只有路灯洒下了淡淡的白光，似蒙蒙的月光静静地流淌。天空飘过了一阵稀稀落落的细雨，落在脸上，凉凉的。我慢慢地走着，走在湿湿凉凉的中秋里。

一阵风过，树枝筛下的灯影，细细碎碎地摇动起来，桂花的香气进入鼻孔，幽幽的、湿湿的，更增添了几分馥郁。二十多年前的中秋，我也曾独自一人走在校园里，那是在我大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晚是有月亮的，天上布着片片的云，月亮一会儿露出圆圆的脸盘，一会儿又躲在了云后，调皮，却有几分可爱。那是我在外过的第一个中秋，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那晚我第一次体味到了中秋的滋味。以前中秋时，只想着早点吃到父亲祭供后的月饼。那天在躲闪的月光下，念着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句，竟第一次想起了老家的父母。食堂给没回家的学生发了月饼，咬在嘴里，却是硬硬的，冷冷的。那晚，冷露无声，桂花湿润，天气凉凉，月色凉凉，心头也是凉凉的。我不知道，老家的父母的心头是不是也湿湿凉凉的呢？

今天下午，跟孩子视频通话，孩子在那头欢呼雀跃，刚从自习室回来的她笑吟吟地述说着今天的日程，满脸的快乐，让我放心。我知道孩子大了，懂事了，很会照顾别人的心情，不想让我们担心。可今天在这没有月光的晚上，独对自己，是不是也会重复我当年的湿凉呢？

雨已经停了，路边草丛里传来了秋虫的鸣唱，啾啾的，哀哀的，一声接着一声，似在抱怨这秋的寒冷，又似在呼唤嫦娥现身。人活一世，虫活一季，虫子的生命是短暂的，它们有理由抱怨这夺命的秋冷，也有理由想多看一眼美丽的嫦娥。可世事难违，今天的月亮总不肯露脸，明天它们中的许多也许就要远离这美丽的世界。生命无常，往日聪明的、多情的你呀，为什么就不能成全一下这些可爱而又脆弱的生命呢？

十四年前的中秋，一大家人围坐在家兄的堂前，母亲坐在东南角的位置上，我挨坐她身边，母亲满脸病容，但当晚的精神不错，我把剥了壳的虾肉送到她嘴里。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是默默地接受，她知道这是她跟我们吃的最后一顿中秋团圆的家宴了。月饼，她只尝了一小角，我也是。平素甜得发腻的月饼今晚吃起来却涩涩发苦。第二天开始，母亲就不再吃饭了，又过五天，就永远离开了我们。这一年，我忘记了中秋夜的天上是不是挂着一轮满满的月亮，只记得，母亲去世那个冷露湿湿的半夜，东天的树梢上钩挂起一弯冰冷，寒彻骨肉；只记得这年的中秋味道苦涩及心。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我佩服东坡的睿智，更深切地理解了他内心的凄凉。

前几天的一个下午，正在上班的妻突然打来电话，抽泣着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原来她一人枯坐时，想起了刚刚故去的我的父亲和已经离开十二年的她的爸爸，情不能自已，安慰她的时候我也泪滴心头。还有什么比亲人的离别更痛的痛、更苦的苦呢？

今晚的月亮看来是决心要辜负多情的人们了。它是去另一个世界了吗？那传说只有黑暗的世界里有月亮吗？如果有，我的父母该在月下团聚了吧？看到那一轮满满的月亮，他们会思念起天地隔离的我们吗？我的眼睛里湿湿的，嘴里苦苦的。东坡的那句“千里共婵娟”千百年来曾引起多少有情人的共鸣啊！但“人长久”是以“但愿”作前提的，天下又有谁人能够长久呢？天地相隔又岂止千里的距离？存于世间的，只有痛彻心扉、亘古难平、潮湿咸苦的思念罢了。纵是东坡智慧，也难了其痛。

又一阵轻风掠过，身旁的桂树有桂子掉落的轻微声。“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没有月亮的今晚，不知道有多少双望月的眼睛会满含失望泪水，又不知有多少相思的桂子落在遥远的梦里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