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翔宇

中国古代史源远流长。不谈远古，且说夏商周到秦汉魏晋南北朝，再有杨隋李唐五代十国，赵宋蒙元朱明满清，跌宕起伏，横无际涯。且慢，似乎也会说到西夏辽金，却就有点大而化之，不无潦草敷衍之感，二十四史中虽然也有《金史》《辽史》，但无《西夏史》，更无《匈奴史》。赵宋一朝，不同于秦汉，有别于隋唐，更非明清，她与辽、金、西夏并列相处，有人专门研究宋代外交史，细说宋辽夏金元之间的纷争博弈，新人耳目。也有人以新的视角专门研究辽代时期所谓汉人越境为辽国服务奉献的幽暗历史，持之有故，别有洞天，此人就是一英国女学者史怀梅，她把自己的这一研究成果命名为《忠贞不贰：辽代的越境之举》。

不说屈原的自沉汨罗江忠于楚国，还有苏武牧羊北海边的坚贞不屈最终归汉，李陵与苏武晤面的自惭形秽辛酸对话，更有昭君出塞文姬归汉的故事流传家喻户晓，这中间的忠义忠君爱国牺牲气节凛然，自不待言。王维被安禄山俘虏，冯道的反反复复，洪承畴、吴三桂等人与满清，凡此种种，都有议论，而这样的故事叙述，到了何时才被一再强化反复言说？史怀梅不像拉铁摩尔、费正清、谢和耐、巴菲尔德等人纵论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之间的激荡融合纷纷扰扰，她截取辽这一并不显赫耀眼的割据政权，从唐末纷乱到赵宋的澶渊之盟，选取特定人物，细说这一时期的冲突较量与融合，汉人向北，越境入辽，抽丝剥茧，精细分析，力求说明当时的身份认同、政治边界、民族性、忠诚观念，持之有故，言之有理，虽然不是鸿篇巨制，却非常深入地探赜《新唐书》《旧唐书》《新五代史》《旧五代史》《辽史》《宋史》，撷取采摘，纵横捭阖，令人信服。

《忠贞不贰：辽代的越境之举》中以大量的篇幅来说明自己的结论与看法、观察与思考，此即《边界、分界线与越境者：概念与背景》，这也是史怀梅的立论基础。史怀梅辨析厘清民族主义的概念范畴，她从定义出发，说边界，说领土与权力，说史书编纂中的边界与10世纪的文献；她说民族性，说1000年前忠的概念，从汉代的选择方式到汉以后的理想与现实，唐与五代对忠的一系列解释与演变，再到北宋时期史书编纂的实质性变化，她特别指出在忠的观念上，欧阳修与司马光的细微差别。在这样的方法论的前提之下，史怀梅就10世纪早期中国的分裂与选择、10世纪中叶的联盟与战争、10世纪后期的战争与国家的形成这样的三大历史阶段的越境者展开叙述，她提出了绝对的忠与相对的忠，或称之为关系型的忠与理想主义型的忠，描述了她眼中的第一批辽南人的复杂形象。

也许以这样的架构来叙述一个令人较为陌生的王朝或政治实体不无枯燥乏味，史怀梅笔锋一转，以人为例来说明自己的审慎结论，给人以眉清目秀之感。史怀梅提到的都是哪些人？不是经常被人提及的近乎变色龙式的人物冯道，也不是因为割让幽云十六州而臭名昭著的石敬瑭，更非戏剧《四郎探母》中的人物四郎杨延辉，《杨家将》中的辽国大将韩昌，她选取了韩延徽、张砺、赵延寿、李澣、王继忠等五位历史跨度很大的人物来细说他们为辽效力的跌宕起伏风云变幻的人生遭遇种种波澜。众所周知，当时的五代，也是分分合合，朝秦暮楚，变乱不已。朱温父子的后梁被李存勖所灭，李存勖短命得很，李嗣源继之成为后唐明宗，石敬瑭是李嗣源的女婿，他取而代之又成立后晋，后晋之后则是刘知远的后汉，刘知远之后又是郭威、柴荣，也就是后周，也为赵宋奠定基础。辽在这一时期，与梁、唐、晋、汉、周都有密切交集，都有或深或浅的接触，这种交集与碰撞，复杂而玄幻，这些人物在这样的潮涨潮落中载沉载浮，故事多多，有反复，有游移，结局也各有不同，而史怀梅让这些似乎被历史尘封的人物又一一呈现，变得明朗清晰起来，不再简单化与脸谱化了。卒章显志，史怀梅最终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本书认为，如果仅仅从领土意义上去认识边界，从族群的角度去看待身份认同，从道德的视角去理解忠诚，那么就无法清楚揭示10世纪唐宋剧变中政治、文化和道德的复杂现实。我不去从民族国家的叙述角度分析问题，只是尝试讨论“忠”这一概念，10世纪的人据此安排他们的生活，做若干决定。通过考察“忠”在不同时代的含意，可以将10世纪的行为与后来的解释区分开来，因此这就使我们有可能更好地理解一个被埋藏在几个世纪不断叠加的说教历史下的世界。

四郎被俘，成为被动的越境者，他留在辽国，后来的探母，也很有戏剧性。但四郎探母之后的结局呢？众说纷纭，有说四郎最终死在辽国的，也有说四郎与赵宋联手里应外合灭掉辽国的，似乎很有想象力，也很一厢情愿。史怀梅讲述的故事，自然更为可信，也更为接近历史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