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杨清生

老门东有条膺福街，距我家三条营，仅隔百米长的大井巷，拐个弯就到，极近，且热闹。

儿时在边营小学读书，放学后，我常和同学滚着铁环，跑到街上疯玩。累了，一起又挤到小人书摊，看《人猿泰山》《七侠五义》《封神榜》……从没被家长、老师训斥或干涉过，没人管你。在膺福街长大的童年，自由又快乐。

膺福街并不长，卵石路面却比其他街巷宽许多。街尾连着大油坊巷，可以直抵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街首相接中华路，乘上公交，很快就到街心站着孙中山塑像的新街口。再前行，便是通往城北的几条繁华的大马路。

一出膺福街街口，抬眼就能看见镇淮桥边，停着几辆马车、三轮车、人力车，在招徕乘客。

小姑姑曾带我在这里坐马车，去同仁街三姑妈家。马车篷内两条长凳，面对面坐五六人。我好奇，非要坐在赶车人身旁，瞧他握住辔头，怎样引导马儿前行。车过镇淮桥，马儿大步奔起来，立时街树、店面、电杆，疾速地向后退去。听着马蹄踏踏前行的短促声响，瞬间觉得自己就是骑在马上飞奔的大侠客，威风凛凛。童年坐过的马车，别有一番美妙的情趣，真的很难忘怀。

膺福街口有家老同仁香烛店，在老门东负有盛名。奶奶信佛，常常颠着小脚，独自去店里请香，从没让我陪着去。几个玩伴与我一样，没人敢溜进店门看看里面怎么样，对香烛店始终有种神神秘秘的感觉藏在心里。

五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校外学习小组，我的女同桌姓卢（名字忘了），长得十分标致，梳着两条辫子，说话时候总会带着甜美的笑。她是大家闺秀，民国时期著名的大文人卢冀野是她家人，就住老同仁香烛店后进。她家堂屋大，又有长着修竹、开着花朵的院子，还有一口古井，老师自然选她当组长，安排我们几个同学，定期去她家里复习，写作业。多次去过卢家之后，人便熟悉了，我们也就有机会跨进这座神秘的店堂。店堂并不敞亮，宽宽的账桌后面，还有排神龛，供奉着几尊佛像，星星点点闪亮的香火，仙气氤氲，给人一种肃穆感。掌柜的大爷胡须全白了，人很温和，话又多。他对我们说过香烛店开创人，曾在雨花台二泉跟神仙下棋的故事；还说过，雨花台原名玛瑙岗，满岗的雨花石，全是天上仙女散落的花瓣……无疑，老同仁香烛店在我们心中如童话般地存在，令人敬畏。

那时，老门东街巷幽深僻静，街面店铺稀少。往往邻近街巷共享一座老虎灶，一爿杂货铺，一家早点店。只有膺福街大不相同，两边挤满了店铺：豆腐坊、炒货店、馒头店、烧饼店、饺面馆、裁缝店、鞋帽铺、酱园店，还有茶馆。虽无门头店招，生意依然兴旺，满街弥漫着人间烟火。

老门东人家，有早餐吃烫饭的习俗。晚饭多煮些，吃剩的盛进簸箕，吊在屋檐风口“冷藏”。第二天早晨放进锅里，与水一道烧开，水滚两下，烫饭便可吃了。水是水，饭是饭，绝无“科技”。烫饭味道寡淡，妈妈让我去酱园店买舌头长的甜萝卜干，或耳朵大的咸萝卜鲞，回来当下饭小菜。那时，百姓相信酱园店腌制的各种小菜，从没怀疑过它的安全。大井巷与膺福街交会处，有家酱园店，是我儿时常去买小菜的地方。

那些年，膺福街热闹，不仅因为店铺多，更因它整条街上午都是菜市场。

天蒙蒙亮，从江宁推着车，牵着驴，挑着箩筐，匆匆赶到膺福街的农民，在街的两边，熟稔地一摊一摊地铺满蔬菜瓜果。远看青茎绿叶、红皮白瓤，色彩纷呈，宛如一畦一畦鲜活的菜地。菜贩卖的鸡鸭鱼肉的盆柜案板，皆定点存放，整整齐齐，随用随收拾。沿街店铺大门口，也都留有足够宽的顾客走道，店、摊互不干扰。

早饭前后，买菜的妇女姑娘，挎着菜篮、拎着布袋，三三两两，陆陆续续来到膺福街买菜。不经意间，零星的喊叫声，这摊那摊的讨价声、争执声，渐渐多起来，声响大起来，夹杂着一街的笑闹声，此起彼伏、喧闹不休，好不热闹。如若见着菜贩，给蔬菜上洒些水，或扯去一两片虫眼多的菜叶，或菜根积满泥土没掸掉，买菜的人都会投出鄙夷的目光，摇摇头，扭身便走，有时还悻悻地说上一句：“这人做生意不厚道！”

我上学，假日才能央求妈妈带我去膺福街菜场，给我买两个大麻团，平时很难吃到。酱园店对面是家茶馆，门口就卖烧饼油条、油饼麻团，闻到那油香味，口水直往肚里咽。麻团店内还有数张方桌，权当茶馆，喝茶、吃早点的多是菜贩，嘈杂喧闹，热热闹闹到中午。

想起住在三条营五十年，也没去膺福街买次菜，都是老伴包揽。我也算懒人，几十年都没去菜场买过菜、在家做过饭。近来老伴病刚痊愈，需要静养一段时日，我们也不敢点外卖，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去菜场。

去菜场前，我不好意思地问老伴：“蔬菜怎么挑选？”

“蔬菜拣品相碍眼的，有泥斑脏痕的买。见着有虫眼的青菜多买些。”她苦苦一笑，低言慢语地告诉我。

我在几家邻近菜场转悠着，挑拣着，仿佛老伴给我出了道难题，答案难觅。茫茫然中，心中会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心想要膺福街菜市场，还在身边多好。我熟悉它，更难以忘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