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吴晓平

这年头，不论男女老少，微信上习惯都称呼“亲”。“叮”的一声，老妻手机响了：亲，你来医务室吗？老妻说：一定是陈医生催结账了，你不是要拿药吗，正好去一趟。

我们小区有个医务室，是我们这些老人隔三差五的聚集地，量血压、拿药。社区医院派来的陈医生是全科医生，什么病都能治，关键是她脾气好，老头儿老太太的唠叨她能笑眯眯地听下去。果然，一进门就见她身边围满了人，就听她挤在中间抱怨：我都快忙死了。老头儿老太太便在一边奚落：你忙什么忙？成天趴在电脑上都没工夫回我们一句话，你就是瞎忙！陈医生头也不抬地说：我趴在电脑上眼睛都瞅瞎了，你们也不领情。上次电话调查问你们有没有家庭医生，居然有人说不晓得，唉……

现在是数字化中国，上级要求城市家庭医生的达标率，像我们小区有医务室的，陈医生就算是我们的家庭医生了，规定每周每月上门几次云云，上级还随时随机抽查。我说：我们小区两千多户人家，七八千号人，你这个“家庭医生”哪里跑得过来？陈医生苦着脸说：是的，平日里我一个个打躬作揖关照，如有电话查询，务必上天言好话，下界保平安，可还是有些老人家不明白，说什么家庭医生，他听都没听说过，也请不起！于是我就被扣奖金了。

陈医生当天不忙家庭医生了，好像在忙一张家庭健康表。只见她一边给一位老汉量血压一边问：你爸爸到底什么病去世的？脱了半截袖子的老头儿抖呵呵地说：我爸都走了十几年了，我哪里记得他是什么病？旁边一个老太太插嘴说：刚才她还问我妈有没有高血压，我一岁妈就去世了，我到哪里去知道她血压高不高？再说那年头我们穷人哪里懂血压血糖啊！陈医生给怼得一脸苦笑，团团作揖说：各位不要不耐烦，去年已经填过表了，这次又来了个什么专家，非要重新填，要填清每个人的工作单位、父母子女状况……请各位配合配合可好？一抬头看见我，说：吴老师，你来了正好，你家那位去年住院，是什么病开的刀啊？

我说：你不提这茬还好，你一提我就来气。去年我家老妻什么病都没有，就是响应你的号召体检，去做一次肠胃镜，结果发现肠子上有颗息肉。肠镜发现息肉顺手夹了就是，医生非说达到1厘米了，要求住院切割。住院就住院呢，赶上疫情，为了防止感染，老妻在走廊睡了三天。我看那个穿堂风实在太冷，想问能不能早点儿回家，就进了医生办公室，问：谁是管床医生？只见医生一个个趴在电脑前，忙得头都不抬。我一下火了，顶调一声高叫：管床的医生呢？电脑前一圈脑袋全转过来了，一个个瞪大眼睛。病区主任认出我来，搓着手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说：哎哟，吴老师啊，什么事？我说我没得事，病人有事，住在你这块好几天了，天天帽顶子不见帽影子！主任说，哎呀呀你不是看见了吗？医生们都很忙！我说我看见了，是很忙，一个个管床医生成天趴在电脑上……

陈医生听了哈哈大笑，说：说心里话，我们这些医生也冤枉，各路上级索要各种表格，我们成天加班都忙不过来！我说我晓得，昨晚央视焦点访谈节目也说了，上面千条线，下面一个眼，现在基层干部成天忙于各种表格，搞指尖上的形式主义，根本没时间深入基层，老百姓戏称他们是“表哥表嫂”——你说我该称你表妹还是表医呢？陈医生说：随你，反正现在同志不喊了，老板和小姐也不时髦了，全社会都是亲——表上亲就行了！

呵呵，搞了二年半，人与人居然成了表亲。挥手作别，悻悻出门，走多远才想起来，我的药忘记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