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读日本纯文学类别的小说了,我倒是很喜欢读日本的推理和科幻作品,在去年的专栏中,推荐了不少我喜欢的作家。在去年的专栏里,我们谈到了如秋吉理香子或雫井修介的小说,透过悬疑的剧情,可以看到作家对日本各个年龄层女性处境的描述。但在这方面谈得最深入、文学手法最激进的,确实还是韩国女性文学的长处。以上是我的刻板印象,直到我最近读了一本有趣的小说集,川上未映子的《夏物语》。
我不了解这位作家,几个月前出版社希望我为她的新书做活动,我婉拒了。原因也比较单纯,我没有生育经验,看营销材料,我误以为《夏物语》又是一本讨论母职艰辛的流行小说。读完后我很意外,因为它我想到很多从前读过的日本文学,例如角田光代的《我和纱有美》。2019年,我在上海国际文学周与角田光代女士对谈,这是继早前台北书展后我第二次见到她。我挺喜欢她的故事,因为她总能娴熟地回避掉被社会科学定义的标签,把痛苦还原成人性本身的缺陷。同是讨论人工干预生育的话题,《我和纱有美》聚焦了几个非自然生育的家庭,畅想20年后,这些被生下的孩子们怎么看待自己的来历,怎么看待自己素未谋面的生物学父亲、出走的养父,因自己的出生而解体的家庭……小说里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角田光代写,“我们都太轻看幸福了”。
《夏物语》的主结构有两部分。第一部的时间定锚于2008年的夏天,书中有三个贫困的都市女性——坚持写作但生活拮据的夏子、接近40岁想要隆胸的卷子和她独自抚养的六年级女儿绿子。夏子和卷子是一对姐妹,母亲早亡,父亲出走,承接着沉重的抚养义务的是祖母,后来祖母也因为癌症过世。小说开篇就写贫穷,非常细致地量化衡量贫穷的尺度(一家人共有几户窗)。就连学校远足费用都难一次缴清的家庭,唯一的女性长者卷子为什么会坚持要花钱隆胸,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在卷子女儿绿子的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到更年轻的视角来观察女性身体,包括月经的来临、对于生育的想象,和对于家族中两个女性生存范本的怀疑。第一部分写得最好的是在东京年轻女性的生计和稀少的生存可能,另一个特色则在于对于乳房和排卵话题的关切,经由对女性身体的复杂认知来折射变化的外部社会思潮。例如,夏子对许多从事女扮男装行业的女性或喜欢女性的女性进入到女性公共浴室就有很多辩证的看法。这种看法是认同问题在新时代必然会涉及的伦理讨论。同样的讨论还延伸到第二部,夏子和几位已婚已育的老朋友讨论如果丈夫需要,是否愿意捐出自己的一颗肾。小说写得非常利落,大部分女性尽管不愿意但仍然勉强同意,而唯一一位坚持说“我不愿意”的女性,在聚会解散后走到地铁站的路途中就决定不再与其他女性继续来往。从表面来看,这个场景很荒诞,它像一个简单的人性实验,表现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要不要给丈夫捐肾”被作家提炼出来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式的选择题,就很有意思,仿佛这是女性世界的政治取向。从这方面来说,川上未映子确实打破了我对日本女性的刻板看法。值得注意的是,第一部的情节几乎脱胎于她的另一部成名作品《乳与卵》,《乳与卵》曾获得2008年第138届芥川龙之介奖。
小说第二部分,川上未映子重点谈的文学话题就是单身生育。这是一个非常前沿的议题,有生育欲望但没有婚姻的育龄妇女,如何在理性和实操中实现自己的愿望。小说一方面为日本读者做了知识性的普及,另一方面也努力在小说的文学布置上建立女性创作者孕育作品的过程与承担单身生育之间幽微的隐喻关系。我很喜欢读第二部分小说的原因,当然是感受到了同为女性创作者的艰辛。小说中男性编辑的傲慢和轻蔑,以及写作者创作本身进展的不顺利,都写得十分生动和贴心。被男性编辑认为毫无文学天赋的夏子,因缘际会将那本被看扁的书卖成了畅销书,这柳暗花明的喜悦与对新作准备的忐忑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其类似38岁女性生育焦虑的氛围。在某种意义上,她们已经被“那些男人”放弃了,只能自己相信自己。虽然被主流社会认为是完蛋的,但她们心里知道,还有机会。机会的触发机制,是需要在两个选择中作出判断:“丹麦精子银行,维尔科曼”,和“没有孩子的人生”。
与其说,夏子是对剥离性欲的生育保有想象,不如说她对创造“存在”这件事具有天然的好感。无论是写作,还是生育,都是让不可见变得可见,让不存在的孩子获得存在。值得珍惜的是,作家是通过辨析建立对女性自我的认知,从而论述单身生育可能性,而不是将单身生育当作绝对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