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杨清生
1950年桂花飘香时节,江宁县“土改”尚未结束,我落在西北村外婆家的户籍,仍在冻结,迁不回三条营家里。没有户籍,上不了隔条街的边营小学。附近的剪子巷、马道街和小西湖小学,也都将我拒之门外。
我待学了。父亲怕我荒废在家,托人把我送进私塾学馆。学馆设在张家衙一家高墙独院的最后一进,出后门便是另条小巷五板桥,离我家很近。
私塾是私人在家里开办的学馆,如同今天一对一家教。读书都是十岁左右的男孩,坐在一起不超20人。学馆不分年级,因人施教,也没上下课定时响起的铃声。学生从上学坐在桌旁读书写字,直至放学,整整半天。除了如厕,不得离座,屁股坐疼也得忍着,随便下位走动会受责罚。
第一天去私塾,我拎着妈妈缝制的蓝布书包,里面装着纸墨笔砚,慌张又亢奋地跟在父亲身后,一早来到学馆报到。学馆有四十多平方米,原是先生家佛堂,东墙佛台还端坐着两尊菩萨,晨光里还能闻到香火味道。北墙有扇窗户,斜对屋门,屋门敞开,屋内光线就明亮许多。光线幽暗时,可以点亮课桌上带玻璃罩的煤油灯,黄巷青灯,原本就是私塾的学习生活。
先生姓陶,五十多岁,灰布长衫,花白头发,方脸上架着金丝眼镜,更显儒雅气质。父亲面对先生,轻按下我的脑勺,说:“给先生三鞠躬。”随后他又拘谨地笑了笑,突然文绉绉地对先生讲:“承蒙收下犬子,往后望先生严加管教,不听教导,请多责罚!”十年后,我当小学教师,许多家长对我说得最多也最认真的一句话,还是这句“不听教导,请多责罚”。
父亲刚离开学馆,陶先生便拿出一块圆木牌,写上我的名字,告诉我每天到学馆,第一件事,把自己这块学牌,挂在办公桌旁铁钩上,放学再取下。
先生早晨最先坐在办公桌旁,捧着紫砂壶喝着茶,翻着书本。我们上学要先到他面前领读写任务。然后正如丰子恺《私塾生活》里描写的那样:“上新书也是一个一个上的。上的办法是先生教你读两遍或三遍,即先生读一句,你顺一句。教过之后,要你自己当面读一遍给先生听。但那些书很难读的,难学很多,先生完全不讲意义,只是教你跟了他‘唱’……”
放学前,先生要你“对课”,看背得没有,背不出,先生会用戒尺打你手心,很疼的!如果只你一人结结巴巴压根背不出,会罚放学后留下打扫学馆,个个都怕这惩罚。我不怕被先生打手心,在外婆家祠堂小学读一、二年级时,表哥悄悄地告诉过我:自己先把手掌心在课桌角上搓红了,戒尺再打就不疼了。
虽不疼,还是怕被责罚,怕被家人知道。然而,整整半天,循规蹈矩坐在桌边,读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又不能下位走动缓缓劲,放松会,确实难熬。只能多跑几趟厕所活动一会儿。厕所在前一进天井,砖墙搭成的坯子内,半截露天,很透气。踢个毽子、跳个绳还是可以的。有时对同学挤挤眼睛,做个手势,相约先后来厕所外墙边打弹子,玩“拍巴”,轻松几分钟,也算张弛有度。
有次厕所上多了,被先生发现我偷着乐,书又背不出一段,便罚我打扫学馆。下午放学后,太阳已西沉。静寂无声的学馆里,光线越发幽暗,我孤零零一人手握扫帚,突然看见佛台上菩萨也睁着大眼睛盯着我,吓得我心惊肉跳,止不住哭了,后悔没认真背书,遭此惩罚。
正当我用衣袖擦眼泪不知所措时,突然前门进来一个小女孩,跟我一般大小。她说是先生的孙女,来取先生紫砂小茶壶的。她面容清秀,嘴角带笑,见我满脸泪水,抢过我手上的扫帚,说:“别怕,这屋里有菩萨,没鬼。”我使劲地点点头,立时破涕为笑。有了她的帮忙,我不再孤单,心情倏地由阴转晴,眼前有了阳光。
分别前,女孩斜视我一眼,从衣兜里掏出粉色手帕包裹着的玩具饼干,递给我几块:“很好吃。”确实饿了,我不好意思地咬了一块白兔饼干,真的又酥又甜。
时隔七十年,这块白兔饼干香美甜酥。还好像遗留唇齿之间。今外出,途经小学门前,触动了我的情思,即兴写下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