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如果一个小说家在作品中大肆书写某种恶行，他是否就是在赞成恶、宣扬恶？抑或是他在讽喻恶、提示我们凝视恶，警醒恶之存在？

《发条橙》在世界范围内的声誉，是由已被奉为大神的导演布库里克同名电影奠定的，虽然原著小说在欧美长销50载，再版超过30次，但对中文读者来说，也许并不熟悉原著作者：安东尼·伯吉斯。

早年攻读文学，后来成为钢琴师，作曲家，还进入过情报部门效劳，伯吉斯的人生经历堪称抓马，他一度被诊断罹患脑瘤，生命之钟的催促，让他决心过一种隐居的生活，并从事文学创作。后来发现脑瘤纯属误会，文学创作之路却一直走下去了。有意思的是，伯吉斯始终希望自己被人们看成一位会写小说的音乐家，而非会作曲的小说家。他的小说，也往往追求一种乐章般的恢宏结构。

《发条橙》全书分为三部，最经典的三幕音乐剧格式，每部又分7个章节，即共21章：21是人类成熟的标记，21岁拥有选举权，开始承担成年人的责任。在作家看来，这是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数字。“章节数目从来都不是任意的，正如作曲家写谱的时候拥有一个总体和持续度概念，小说家也一样……21对我很重要。”

但对纽约的出版商来说，这可一点都不重要，他们直接删掉了小说最后一章。21章变成了20章，为了出版，伯吉斯妥协了。但他也意识到，这一刀，不但破坏了小说乐章的完整性，也直接改变了小说的原旨。

《发条橙》的主人公，无恶不作的少年阿历克斯，他和同伙犯下杀人和奸淫的滔天罪行，入狱接受惩罚，为了恢复自由，阿历克斯接受了一种精神治疗：“厌恶疗法”，其手段就是逼迫患者长时间观看作恶镜头，直至其作呕。阿历克斯在接受治疗后被释放，并丧失了作恶能力，他曾经的受害者对他展开了报复，他却完全无力反抗。线性的叙事，至此奇怪地变成了循环叙事，个体的恶和普遍的恶，经此成为寓言。在20章的结尾，阿历克斯一边说着“我真的痊愈了”，一边重饮恶的欢乐。

小说最后的21章，是阿历克斯最终放弃了暴力，并结婚生子，爱听音乐的恶棍终于长大成人，将暴力作为孩子气的玩具抛弃了。美国版在20章戛然而止。伯吉斯说，“我这部小说的美国版和欧洲版在本质上是不同的，美国流行小说的粗鲁，将所谓的英式温和驱逐了。”有意思的是，在英国，小说《发条橙》面世以后恶评如潮，但是在美国，评论家马上站到了作家这一边。《时代》周刊为伯吉斯辩护道：“本书也许看似一本淫秽惊悚的消暑，但伯吉斯用英语写了一部珍品，一部哲理小说……机械社会的发条绝不能冒充道德来选择有机生命。如果恶不能作为一个可能性被接受，那么善就毫无意义。”

电影《发条橙》全程在英国拍摄，库布里克本人也在英国生活，但他参考的小说版本却是美国版。世界上那么多版本，法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加泰罗尼亚文、俄文、希伯来文、罗马尼亚文、德文版中，《发条橙》都是完整的21章，库布里克偏偏选了只有20章的美国版！跟库布里克见面时，耿耿于怀的伯吉斯提出了这一点，库布里克大为惊讶，他从没见过其他版本，压根不知道还有最后一章的存在！好在他们对音乐相谈甚欢，库布里克甚至为他贡献了下一部小说的灵感：他可以参考贝多芬降E调第三交响曲《英雄》的乐章，来结构小说。

电影《发条橙》是美国史上继《午夜牛郎》后第二部得到奥斯卡提名的X级电影。当时有新闻报道，四个男孩穿着模仿电影的流氓服装，轮奸了一位修女。“服装风格问题后来被否定了——这些孩子并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但强奸确有其事。”于是罪责落到了小说原作者头上。导演库布里克在纽约领影评人协会最佳电影和最佳导演大奖时，作家伯吉斯却在狼狈应付针对《发条橙》小说的严厉批判。

但罪恶从来存在，并非小说家的书写才创造了罪恶。2000年，《发条橙》解禁，又过了十来年，修复版《发条橙》再次上映。影评人们激动地写道：“电影风采依旧，丝毫没有过时，只是，40年后，人们对于暴力的理解，才追上了库布里克这位天才导演。”

依然没有一句提到小说家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