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在去年的专栏里，我曾写过韩国作家崔恩荣和她的两部代表作：收录在小说集《给贤南哥的信》中的《你的和平》，以及《明亮的夜晚》。没想到2024年开年，我又读了一本她的小说集《对我无害之人》，依然很喜欢。崔恩荣在书中序言《致中国读者》中回忆道，10年前她曾经来过上海复旦大学参加学术大会，还在上海和近郊参观了几天，忽然间让我感到十分亲切。那一年，可能就是崔恩荣凭借中篇小说《祥子的微笑》荣获《作家世界》新人奖的时期，是她登上韩国文坛的起步。这篇获奖作品《祥子的微笑》也收入在这本《对我无害之人》中。

《祥子的微笑》中的“祥子”是个日本女孩，高中时通过“韩日学生文化交流”活动来到了“我”的城市，借住在“我”家。短短的一周时间，“祥子”和我们家建立了奇特又绵长的友谊。家里只有“我”和“外公”会说外语，我会一点英语，外公会一点日语。在“祥子”来家里之前，外公几乎不说话，他对家中的女眷，只会说一些命令式的日常用语，例如拿烟灰缸或者倒洗脚水。但外公很喜欢和祥子说话。外公为什么不说话呢？小说后来会交代，五十岁那年，外公把十岁时继承来的小店关闭了，原因可能是他被朋友骗了。那之后外公就随女儿女婿生活，不幸的是，女婿后来也因故离世。这个家庭过得并不开心，正如作者所写，“祥子住在我家的那一周，家里流动着怪异的活力。”一周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祥子开始给我们家写信，用英语给“我”写信，用日语给外公写信。高中毕业后，祥子的信就断了，这场断联在家庭内部激起的涟漪并不小，“每次提到日本就咬牙切齿的外公”甚至在妄想祥子能考上韩国的大学，之后要带她去济州岛游玩。多年之后，“我”才得知，“祥子”为了照顾爷爷放弃了早稻田大学的录取，只留在家乡的大学学习理疗。大四那年，“我”特地去日本找到了祥子家的村庄。祥子看到我时显得很疲惫，甚至有些冷淡。“我”的感受也很复杂。一方面，从高中生成长为大学毕业生的我，看起来比“祥子”更有光明的未来；另一方面，“我”和祥子似乎找不到一个词来定义彼此之间的友谊。“我”要比看起来更珍惜自己从“祥子”身上获取的优越感。“我”洞悉了祥子生活困境，她十分想摆脱爷爷，但她不能。她甚至莫名其妙地邀请好久不见的“我”就留在日本陪着她，不要走了。回到韩国以后，“我”对外公说，没能找到祥子，外公因此也慢慢地不再去看信箱。一晃“我”忙到了三十岁，在电影行业成为了一个看似有梦想其实很彷徨的青年导演，对自己十分不满意且长期处于失业状态。有一个雨天，外公从家乡到首尔找“我”，仅仅是为了告诉“我”，“祥子又给我们写信了”。淋雨着凉的外公那时快要走到生命尽头，这个三口之家寂寞的真相才慢慢浮出水面。 “我”和家人唯一的合照还是“祥子”高中来家里暂住时拍下的。祥子对我们家是那么重要，怎么都挥之不去似的。我不知道的是，外公给祥子写过200多封信，他只告诉了这个敌对国度的忘年交朋友，他曾想当一个画家，他从未告诉过“我”……

很难说《祥子的微笑》是一篇什么主题的小说，但它确实暗示了日常生活背后的复杂真相，硬要命名的话，我猜想是一种“冷亲密”。其中有家庭内部在“拿烟灰缸或者倒洗脚水”的基础沟通之外永远不会谈及的心灵生活，包括理想和情感。唯有一个外人的闯入，才有机会揭开真相，这真相因此有了唯一发生的机遇，这个机遇就是“祥子”。有趣的是，我们会怎样对待这样的外人呢？崔恩荣提供的结尾，居然是“心渐渐冰冷，像从前看到祥子微笑的时候”。第二篇故事《你好，再见》也有类似的启示。故事的主人公随家人暂住德国普劳恩地区时，妈妈交了一个越南朋友阮阿姨。因为被孩子束缚在异乡的家庭生活中孤立无援，妈妈和阮阿姨越走越近。作为孩子的“我”也看出这段关系复杂的含意，因为只有在两家人聚会的时候，爸爸和妈妈才不吵架。然而好景不长，通过两个孩子的争论，我们得知阮阿姨一家曾在越南战争中遭遇不幸，阮阿姨的家人死于韩国军人之手。更由于爸爸说了一句，自己的哥哥是雇佣兵，也死于那场战争，两家人的友谊再也无法回到从前。成年人缓慢而耐心处理着友谊终结后的生活碎屑。多年后，母亲去世，“我”重返普劳恩，拜访阮阿姨，因为“我”知道，她是妈妈最喜欢的。

渴望被爱的人，无论是外公还是母亲，并不非得从伴侣或孩子身上才能找到准确的回应。战争、破产这样的大事，是如何影响到亲情和友谊的变故，崔恩荣展示了模范的书写样本。她是那么温柔又冷峻地告诉我们，日常温馨是如此脆弱，只因一个陌生人的出现才闪现，又会因为一句错话、一个不合时宜的拥抱而迅速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