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刘少勤
空气中,分子间总是不停碰撞,在微秒至光年中亘古不歇。人海中,一个个素不相识的人彼此擦肩,如同分子般闪过,哪怕是在地铁车厢里沙丁鱼般紧挨,到站后即散向四面八方。但有时在特定场所的萍水相逢,也会跟网络截图一样定格,在往后余生不经意地翻阅、回想。
前阵子胃痛,到医院住院检查。两人间,我是9床。跟陌生人斗室共处同眠,或许同病同心,我没觉得有啥不自然,敞开心的门扉,让别人自然走进来,我也愉快走过去,在单调的白色世界里留下多彩“韶”时光。
第一天进病房时,一位老阿姨卧在8床,我一愣,正想去护士站探问情况,一位穿病号服的胖老爷子踱步进来。我忙问候,没回应,走近再打招呼,还是没被搭理。“他耳朵聋了,别跟他浪费感情!”床上的阿姨说话了,嗓门好大。见我手脚笨,她下床过来帮我拾掇,不一会儿就将两包物品收纳好,床头柜的抽屉和台面摆得井井有条。阿姨一边麻利收拾,一边大喇叭播音般跟我说话,问我干什么工作,是什么毛病,多大岁数了……老爷子盯着墙上的电视画面,禅定般铆在椅子上。
老两口都已八十多岁,老爷子老胃病,一到冬天就犯,这次已经住院半个多月,就要出院了。一双儿女都在国外,上了岁数,人不找病病找人,好在社区医院就在家门口,社区书记也时不时领着志愿者上门服务。夜里,老爷子呼噜声山响,陪护床上的阿姨几次窸窸窣窣地起床,伴着深深浅浅的叹息。第二天上午,一位敦实汉子进了病房,阿姨介绍是社区李主任,过来帮忙办理出院手续。跟李主任简短交谈,他对社区情况门清,他们那有30多位烈士、因公牺牲军人亲属,有100多位无子女老人,有近200位子女长期不在身边的老人,还有其他重病、失能老人,社区都一一登记在册。出院时我送送他们,李主任拎着两只大袋子走在前头,电梯门开启时,他侧身站在电梯口,让老两口先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了,我仿佛也随他们一起下降。
就在我送老两口出门的当口,护士已经利索收拾好8床被褥,又一位8床病号正在急诊马上就到。正说着,一男子佝偻着腰进了病房,手捂着腹部,哼哼唧唧的。医生和护士随即过来,一番探询,“急性胃肠炎,不要着急!”医生的话就是一剂良药,男子的脸看着舒展了。医生特别提醒暂时不要喝水,说马上安排治疗。两瓶水输下去,“8床”开始打电话了。“妈,我住院了”“小云,我住院了”“张校长,我住院了”,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阵急促声音。“8床”是位老师,他说一早骑电动车到学校,衣服穿得少,受凉了,胃里翻江倒海的。
下午,一对老两口来看望“8床”,阿姨花白头发,眼里噙着泪,手在“8床”头上、脸上摩挲。老爷子一旁唠叨:“多大的人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8床”安静地坐着,乖乖巧巧的。傍晚,一位清秀女子提着两只袋子,人和声音一起进门,“阿黄,好点没有啊!”“什么阿黄阿黑的,小点声。”女人拉起病床间的布帘,病房分割成两个空间。布帘那边的嘤嘤啜泣声,让我好一阵感动。晚上,因为是同行,我们聊得嘿,说高兴事,也吐槽,他最近懊恼,因严肃批评一名学生反被投诉,家长要他道歉。他还说这几年人口出生率跌跌不休,未来教育将面临挑战,我笑侃他是老师操了市长、局长的心。
第三天上午医生例行查房,“8床”坚持要出院,说已经恢复,学生的课不能落下。医生现场作了检查,同意出院申请。办好手续已近中午,我送“8床”黄老师到医院大门口,相约学校再见。
等我再回到病房,8床又来了新病友,一位黑黑瘦瘦的大小伙。两位汉子跟着进了病房,蓝色工作服上沾着块块点点的污渍,黄色安全帽都没脱下。他们说着难懂的家乡话,声音时高时低,没有一句笑声。医生过来了,他们霍地一排站立。一位稍年长的汉子搓着手,说他们是贵州人,在南京工地搞建筑,生病小伙是他表弟,这几天老说胃痛,实在憋不住过来检查,没想到要住院,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医生带着笑,说话慢条斯理的,向他们讲解医保政策,说办理异地结算,大部分费用在出院时就直接报销了。医生在手机上操作演示,两顶安全帽和一颗脑袋凑在一起,不时“哦、哦”“好、好”地应承。
新“8床”姓陈,接下来的几天,我几次陪他去做各种检查。医生说“8床”是比较严重的胃溃疡,溃疡面大且深,极易大出血,幸亏就医及时。每天晚上,小陈都要打好几个电话,鸟语般的家乡话,声音响响的,电话那头是爹是娘,亦或是妻是子,只是他从不用视频电话。小陈说住院不能告诉家人,免得他们在家“伤脑壳”。小陈告诉我,现在建筑工地上清一色的都是五六十岁的中年人,像他这样的寥寥无几,其实年轻人只要懂技术、能吃苦,建筑工地同样是建功立业好天地。
我出院了,小陈送我到医院门口马路边。等车时,他说出院后就回老家,医生提醒他不能再在工地上打拼。家乡的黄牛很有名,他准备到养殖公司边打工边学艺,条件成熟了自己跟着养几头。“‘大牛生小牛,三年满山头’,我们那里山多草多,空气又好,牛儿肯定长得壮壮的!”小陈眼里亮闪闪的。
车来了,我们相约贵州省遵义市正安县再见,我要去看那满山头壮壮的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