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普鸣( Michael Puett ),美国汉学界重要人物,以辩才闻名,据说他的课广受欢迎,他在哈佛的通识教育课程“经典华夏伦理与政治(Classical Chinese Ethical and Political Theory)”一直是哈佛本科生选课数量榜的前三名,能容纳800人的Sanders Theatre常为之水泄不通。普鸣的学术作品《成神》,英文版面世在千禧年前后,但待译介入中国,已是二十年过去了。
《成神》一书是普鸣在人类学、历史学和哲学三个不同学科长期研究兴趣的结果,事实上,他的三个学位也来自这三个领域(历史学与哲学学士,芝加哥大哥人类学硕士、博士),但他没有提及的是,长期在这三个学科交界处游走,让他同时对宗教学产生了浓厚兴趣。在哈佛大学,他还长期担任宗教研究委员会主席。
当我们回望中国轴心时代的文明,也许,一个外来者的眼光,会提供完全不同的参照系——他致力于将中国研究纳入更大的历史和比较框架,尤其是早期中国历史(约公元前1200年-公元755年)中的礼仪、社会与政治理论。在普鸣眼中,中国古代先哲试图把宇宙描绘成一个自然发生、自我生成的系统,在一片混沌之中,自然地分化成了天空和大地,阴阳双生之气运行,万物得以赋型。这显然迥异于西方文明系统中认为神创造了万物的宇宙观。
冯友兰先生认为,以阴阳解释宇宙,虽然不免笼统,但总比以天帝鬼神来解释,要好得多。这也是春秋时代各种思潮中朝向人本主义、自然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关键性转变之一部分。
普鸣试图向我们揭示,中国人两千多年来的“天人合一”思想,在源流上是如何形成的,《成神》一书的副标题“早期中国的宇宙论、祭祀与自我神化”便随之而来。
在一个自发产生的宇宙之中,既然我们之所在及所有,都非神的创造,那我们亦不必时时祈求神的垂怜施舍。“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在《淮南子》中的这段论述,以隐喻的形式,将人的自我修为过程,描述成一趟不断向上攀登的登山之旅。从昆仑山开始,直达太帝之居,人每完成一个步骤,到达一个新的修行阶段,就获得更大的超自然能力,先是实现永生,继而呼风唤雨,最终成神,与太帝同居。简言之,道家相信每个普通人的生命之中,亦包含拟神的潜能,人不需要利用占卜或祭祀来讨好或操控神灵,相反,得道者直接成为神,并具有神之伟力。
普鸣说,他之所以选择“人神关系”作为研究中国的切入点,是因为主流学界皆认为,中国文化历来主张天人合一,但普鸣对此持怀疑态度。他认为,在青铜时代的中国,不仅不存在天人合一的观念预设,相反,人和神之间还处在一种相当紧张的关系张力之中。他以殷商时代为例,从一系列出土的占卜、卦辞中不难发现,在殷人的世界里,神灵和祖先喜怒无常,大自然恩威难测,人与神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种角力和竞争关系:人试图从自然界和神明那里占得利益,同时人的生存和行为本身,也造成了对神的潜在惊扰。为了化解神的怒气,殷人举行祭祀,安抚祖先亡灵,这一过程,普鸣称之为“神灵的人格化”,即“拟人的神”。
这种情况到春秋战国时期发生了改变,人们开始反对以控制神灵为目的的祭祀,转而强调个体修身的重要性。在普鸣看来,这是中华文明史上的标志性时刻,上文提及的《淮南子》就出现在这一时期,包括《国语·楚语下》《论语》《墨子》《管子·内业》等诸子典籍,都开始否定人与神互相分离、二元对立的预设,一个“关联性的宇宙”在中国人思想中开始成型。
“人和自然没有形成两个分离的领域,而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社会”,在法国汉学家葛兰言眼里,中国人预设了一元论的宇宙。这种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在公元前4世纪逐渐被创造出来,正是一批新兴的“士”,在当时的朝廷中显露头角,他们著书立说,反复批判祭祀和占卜的过程,也可视为与祭仪专家及巫师抢夺权力的过程。相信人皆可通过自我修为,实现内圣外王,乃至直通太一,“拟人的神”便渐渐让位,“人的拟神”开始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