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巴黎,海明威笔下“流动盛宴”的中心,洗衣船、圆顶咖啡馆、丁香园来来往往当时世界最具才华的一群人:雅里、毕加索、阿波利奈尔、达利、米罗、桑德拉尔、莫迪利亚尼、苏丁、克洛岱尔、巴塔耶、布勒东、纪德、马尔罗、海明威……“每个人都带了自己的钢笔、画笔、目光,在这些烧焦的土地上创造杰作……巴黎不再是世界的首都,它变成了十字路口,世界各国的作家、诗人都经过这里,然后前往召唤他们的城市和国家。”
人文史上的高光时刻,究竟是这群人的个人魅力折射出的光芒照亮了时代,还是时代的聚光灯照亮了这群有幸抑或不幸处在历史转折点的人们?《自由派作家们》试图对这组群相进行描绘,不单单描摹出这些人,亦描绘出他们脚下的舞台。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携带着难以评价的复杂性,在1936年9月的某个夜晚,两个男人在巴黎胜利广场共进晚餐,长者67岁,刚刚从苏联归来,在那里他受到热烈欢迎和高规格的接待,完全符合他热衷长期作为社会事务的知识分子、国家良心的身份。年轻的那位35岁则刚从西班牙回来,他是共和国军队的上校,并一手建立和领导了航空纵队。
年长者就是安德烈·纪德,年轻者则是安德烈·马尔罗,这两位安德烈都同时承受着来自两极的评价,在一极被奉若神明,在另一极则臭名昭著。纪德的恶名是极端分子、通奸犯和同性恋,马尔罗的恶名是文物盗窃犯、叛节者和革命党。
这便是那一代文化枭雄的象征,他们分裂的名誉,恰恰来自一个分裂的时代,他们去往的莫斯科和马德里,在20世纪正在拐入一个新的岔道,所有在这个时代留下声名的人,无一不是在拿自己的声名冒险,文明价值观正在经历激烈的洗牌,而巴黎像是一个中转站和连接点。两个世界彼此碰撞,巴黎是终点,两个世界分道扬镳,巴黎又是起点。
纪德在法国知识界的地位至高无上,他那虎穴龙潭一般的寓所,也是精英不容绕开的聚会地,在法国能享有这一地位的,在他之前是巴雷斯,在他之后是萨特。彼时纪德还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声名来自他的文章和编辑工作,他创建的新法兰西出版社(后来成为伽利玛出版社)蒸蒸日上,无疑是文艺界和思想界的领军者。
马尔罗在西班牙叛乱开始抵达巴塞罗那,在加泰罗尼亚首府奔走,只希望做成一件事:支援受到攻击的共和国。原因无他,只因为一旦巴塞罗那陷落,法西斯分子开入加泰罗尼亚,前往法国的道路就会被切断,国际社会的援助体系便会受阻。这位作家明白,要切断叛乱部队的进军,一支装备充足的飞机纵队是不可或缺的,西班牙当时航空力量薄弱无比,只有两百架飞机和一百五十名飞行员,弹药不多,炸弹更少。年轻的安德烈手握电话不放,到处“摇人”:寻找飞机,寻找飞行员。他甚至利用太太克拉拉富庶的家庭背景,加上西班牙银行的黄金,自行买入几架飞机,招募西班牙航空纵队的首批飞行员。形形色色的志愿者和冒险家都来了,其中甚至不乏走私者和犯过重罪的囚犯。
这两位安德烈之间的分歧日渐明显:苏联。一个精彩、纷乱、令人惊心动魄的时代就在这样的叙述中拉开序幕,这是一个史诗般的时代,如果说,一战之前的世界,艺术家和知识分子投身社会公共事务,参加军队,是为了保卫法兰西,那么在二战前后,他们冲锋陷阵不再是仅仅拯救一个国家,所有人都意识到,第二次战争保卫的是一种世界观。法西斯主义在欧洲各国门口徘徊,令德国瘫痪,令西班牙遍地战火。而莫斯科,是堡垒,还是叛军?时代逼着人们站队,如分水岭分开时代的洪流。
当然,总有人哪一边都不站,比如极端自恋的萨尔瓦多·达利,“舆论的鬣狗在我四周狂吠,要我给自己定性:希特勒分子还是斯大林分子?不,说一百次也是不。我是达利分子,纯粹的达利分子。”这充满个人主义的声明,倒也是现代文明潮水的重要分支之一:自我。
要深刻理解二战之后世界的格局,也许得从理解上世纪前半叶的巴黎开始,当时处在世界十字路口的巴黎,正是现代主义一切理论、一切思想的熔炉和试炼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