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我读到小说集《孝尽》时，隐隐觉得郑世朗应该是个很有趣的人。这种有趣之处，在于一般而言，只有年轻作者（用力将处女作展现自己才华的方方面面的作者）才会需要这样一本小说集。然而郑世朗已经成名，出版了6部长篇，她曾被归类成各种各样的作家，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孝尽》中的小说风格每一篇都不一样，不是故事不一样，而是连涉足的文学类型都不一样，情感的气息也不一样。正因多变的风格，实验的特点，《孝尽》很难被提炼出一个统一的话题。出版社将整本书包装成和中国“招娣”这个名字所涵盖的女性话题，实在太过苦闷，也会过滤掉那些对女性小说不感兴趣的读者。可是只要打开《孝尽》读完三分之一，就知道我们被营销“欺骗”了。

  尽管《婚纱44》《屋顶见》中可以看到郑世朗对婚姻的嘲讽态度，但她只是嘲讽婚姻本身，她透过婚姻看到了古往今来形形色色的女人，这些女人“什么时候都有想逃避的东西”，甚至逃避的对象都不固定，结婚只是这空茫的生命焦虑中较为具体的对象。一件婚纱经历了44个女人的身体，44个人因为各种原因必须穿上它，直至这件婚纱终于被一杯打翻的咖啡给报废了，报废前还被廉价地使用过一次。“婚纱”，成为偷窥女性身体和生活的媒介，像一代又一代传承之后濒临报废的生活模式。你可以说这种模式是婚姻，也可能是一种陈旧的女性生活习俗。作家看到了也有女人因此感到挺快乐，对于这些庇护是心向往之的。虽然大部分女人对此类习俗只是感到麻木。实际上郑世朗笔下的女主人公们大都已经在社会场域上或喜或悲地活动着，有的甚至还是家族生活的顶梁柱，是自食其力的典范。这样的女人，再回过头看古代女性的生活情貌，并没有侥幸和控诉，反而产生一种搞笑的奇幻感。《屋顶见》中，职业女性模仿古代女性的方式，通过一本叫作《闺中女子密书》的御夫之道，召唤出了一个带引号的“丈夫”。这个“丈夫”都未必是一个真人，连外星人都不是，而是一个叫“丈夫”的怪物。“丈夫”来到了女主人公的夜间生活里，十分饥渴地要吸食妻子的“绝望”。郑世朗写道：“想来是这么回事，它第一次之所以够吃是因为吞下了我积攒一生的绝望，而一天的绝望连一袋粉剂的量都不到，虽然够苦但分量太少了”。虽然女性小说中，对男性的吐槽不胜枚举，我还是被郑世朗的刻薄打动了。我觉得她已经绕过了生活表象的绝望，并开始玩弄绝望。在写破爱情这个领域，郑世朗好像确实发明出了一些新的东西。故事因循的原则不是现实的逻辑，而是生造出来的。趣味建立在“生造”之上。硬要概括的话，郑世朗的部分故事有一点像上海作家沈大成小说里的怪异元素。她能看到生活变异的可能性，有如《奥丽芙·基特里奇》中，学生在车里看到Olive的头变成了大象。

  郑世朗还有一个特长，就是她很容易在叙述日常生活的过程中找到契机逃逸到另一个时空。我们当然可以将之视为“穿越”小说的一种，只是她还有别的目的。《众所周知，隐热》和《永远77码》都有具体的历史事件为依托，一是19世纪初朝鲜平安道农民反对李朝封建统治起义的“洪景来之乱”，一是1894年朝鲜半岛的甲午农民战争。乱世中幸存的隐热，后来成了一名女性海盗，也是被朝鲜王朝认为是“伤风败俗”之徒的革命精神继承者，除了一位女研究生在一篇失败的研究论文中关注她，没人记得她。同样隐身于历史背后的，还有经由甲午战神点化的女吸血鬼。郑世朗的情欲书写大都很有“志怪”味，女吸血鬼在男人带有辱骂的性活动中完成吸血反噬，使之变成柿饼一样的人干。这和《幸福饼干耳朵》中那位来自约旦的男性，在首尔遭遇意外后长出了饼干耳朵，总在亲热时被女友忍不住一口咬下，异曲同工。能敏锐地注意到历史迭代和饮食行为之间的关系，也许是作家从民间故事和历史故事中汲取的灵感，《伊玛与沙》中的大食国、小食国更往前一步，是语言学上“能指”的虚构。郑世朗也是有能力将“能指”的虚构潜力激发出独特美学的天赋者。

  当然这些故事并不是没有缺点，因为太过奇情和荒谬，会让严肃的精神跋涉变得太轻巧。例如《宝妮》中的“猝死地图”，实际上“死在21世纪的人，最终都会变成数据”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核，非常有“黑镜”科幻感，背后当然都会有高度内卷的社会问题和青年抑郁的问题。小说却写得像是一个韩剧的开头，既没有彻底调度起恐惧，也没有调度起悲凉，它就只是一个现实生活中泯灭个性的开场，一个布景，它未必支撑得起一个故事的血肉。也许只有逃出现实世界的那个刹那，符号意义被触发，才是郑世朗的舒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