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凭借他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早已进入了文学史上的“了不起”榜单,但我更爱定期翻一翻他的《崩溃》,像是一种功课。这本书在某种程度上坑了菲茨杰拉德,他在书中描写的那种心灵困境,让雇主们对他愈加不信任了:一个生活如此失控的人怎么还能写出靠谱的剧本或像样的小说呢?他们摇摇头,渐次撤回了订单。一个唱衰的人最后就真的衰了。成功是一种表演,他没有竭力支棱起那个虚假的人设。但这恰恰是《崩溃》对于后工业文明中人类的普遍意义,它展示了一个人是如何真实地坦承自己的失败。
“想想也真好玩,你跑去一家旅店,那恭敬的接待员完全不知道这位客人不但外边欠了成千,噢不对,是成万的钱,而且手头上的现金也不足四十美分,银行里还有十三美元的亏空。”他一边写作《崩溃》,一边向《君子》杂志预支稿费。
这一系列剖析自我“情感破产”的散文,削弱了菲茨杰拉德作为一个商业作家的地位,大众一面接受告解,一面鄙视这种告解,纷纷认为作家江郎才尽。连那些曾经支持他的朋友也为他感到难堪。编辑帕金斯表示这样的作品不如不写,海明威则觉得这些文章懦弱可耻。当时海明威的文名如日中天,作为一个硬汉,他丝毫不同情昔日朋友的困窘,相反,他百般嘲弄菲茨杰拉德的软弱。菲茨杰拉德写信向海明威流露自己的消沉和抑郁,而海明威的回复是提议安排人在古巴杀了菲茨杰拉德,这样泽尔达母女就能领到保险金。
海明威甚至讽刺地在回信里写道:菲茨杰拉德的五脏六腑可以捐赠给不同的组织机构,肾给普林斯顿博物馆,心给帕拉扎酒店,肺给帕金斯的出版社……最后,“如果我们有幸能找到你的睾丸,我会带着它们取道法兰西岛去巴黎,再向南到昂蒂布,在埃登洛克将它们漂流向海,随后再请麦克利什作一首神秘诗,以供你当年所在的天主教学校传诵。”以写短小精悍句式著称的海明威,挖苦起朋友来倒是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这番长篇大论翻译过来,不过是指着鼻子骂菲茨杰拉德两个字:没种!
在后来的文学史上,菲茨杰拉德常常被作为才华折损的典型,他的悲剧是个人的,也是时代的。他有点像他笔下的盖茨比。在凭借小说才华博得盛名和财富之后,他得以迎娶梦寐以求的泽尔达,她把他拖入了一种纸醉金迷的生活。一战后经济的繁荣,以及劫后余生的喜悦,让整个美国都陷入纵情声色,仿佛松绑后立即参与到寻欢作乐宴饮之中的青年期少年。但大萧条在1929年到来,生活露出严苛的真面目。泽尔达自我损耗的神经质渐渐发展成自杀倾向和精神失常,必须送入专门的精神病医院。菲茨杰拉德无法像海明威那样从一任妻子走向下一任妻子,他在内心深处仍是个保守乡绅,他必须背负起他的妻子,虽然她早不是他当初醉心的那个人。
菲茨杰拉德并非孤例,他注意到,在他身边许多人正伴随着一个急速膨胀的浮华时代飞升,之后是必然的急速坠落,他在《崩溃》里写到“迷惘一代”开始堕入暴力的黑暗深渊:他的一位同班同学在杀妻后自杀,另一位同学从费城的摩天大楼跌落,还有一位在纽约的摩天大楼跳了下去,一位在芝加哥地下酒吧被人痛扁,死在了往家里爬的路上,还有一位被关进了疯人院,并在那里被另一个疯人操起斧头劈碎了脑壳。
在号啕、疯癫、酗酒和负债之中的写作者意识到他已经陷入了全面崩溃,爵士时代已成荒原,他也不再是那个年少成名的幸运儿。事实上,他觉得自己仿佛那只在他四十岁生日订购的盘子,中间已经裂开。一只有裂缝但不能被扔掉的盘子,因为他还需要支付泽尔达的医疗费和女儿高昂的夏令营费用。“在这片沉寂中,对于每一项职责,我都生出强烈的推卸之意,我所有的价值观,亦都开始贬值。”
菲兹杰拉德跟随那个时代一起坍塌了,若干年后,那个认为自己始终不会被打败的海明威也举枪自杀。经历过两次大战的世界创痕累累,巨大历史面前,作为个体的强者或弱者区别并不分明,而弱者自审的呜咽,有时也并不弱于强者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