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贾梦玮
一座城市、甚至一座村庄,需要向上的竖直建筑,那是向往、信心和希望。大唐帝国的滕王李元婴主政一方,在赣江边建起滕王阁,一定是当年南昌的最高建筑,因为别的都不能、不敢比它高。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滕王阁是为了宣威,为了登高望远,为了让别人仰望。滕王阁早早地成为了南昌的标志建筑。自此一千多年来,滕王阁累废累建。因为南昌已经离不开滕王阁。无论谁主政南昌,都不能让滕王阁的那块地方空着。无论多难,首要任务是重建滕王阁。因此,滕王阁不是矗立在那里,就是在重建、让它再次矗立的过程中。自唐至今,滕王阁经历了几十次的重修重建。我站在滕王阁上,眺望赣江对面现代都市,那都是现代化的摩天大楼,其现代化的程度、其高耸入云,当然不是今天的滕王阁可比。但我可以肯定,对面的那些高楼大厦,无论其中的哪一座到了设计年限,或者因为其他原因倒了,也不会有人去模拟重建,因为那些楼仅仅是一座楼而已。
作为统治阶级和压迫者建起的、也主要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滕王阁,达官贵人在这里宴请宾客,举行典礼,有些历史时期也曾作为藏书楼。朱元璋在鄱阳湖打败陈友谅,也是在这座楼上大摆庆功宴。时间长了,作为被统治阶级、被压迫者也渐渐认可了它,滕王阁成为南昌人心中共同的风景、共同的记忆,同时也成为外地人心中南昌的识别符号。如今,滕王阁也不再只是统治阶级的场所,普通人也可时时登临,赏景怀古。这是历史和那无处不在的时间,让某些东西走向了平衡。
即使是从大地上的景观来看,滕王阁也需要其他建筑与它相配,比如围绕滕王阁的廊与亭,与“阁”一起奏响一个乐章。还有离它不远的铁杆万寿宫以及周围鳞次栉比的商铺,这些都突出了滕王阁高耸的姿态。这是物质和建筑意义上追求的某种平衡。还有那涌动的人流,滕王阁需要仰望它的众人;楼上的人如果发现楼下四周无人,恐怕心里也要发慌。
世俗的滕王阁与作为宗教建筑的万寿宫也达成了某种平衡。“求财去万寿宫,求福去滕王阁。”财与福是一种平衡。宗教建筑也要方便信众来往。道教的万寿宫不用说,连试图远离尘俗的佛教也还是要为信众修路铺桥。
“九州三省有会馆,江西只认万寿宫。”江西人把万寿宫建到全国各地,江西人、南昌人经商、求学、旅行,首选万寿宫,这里就是微缩版的故乡,生活和理想、世俗和宗教,似乎都可以在这里实现,达成某种平衡。
江西籍作家张恨水当年在南昌,选择住在紧靠万寿宫的地方。他后来写出那么多的世俗言情小说,恐怕也与这段生活经历有关。写作虽然是个人行为,大多数人认为需要一个清静之地,但好像没听说过哪个作家在寺庙里写作的,反而有些作家选择在咖啡馆里写作。这是某种意义上的闹中取静,达成某种平衡。只是努力的方向不一样:王勃的《滕王阁序》让滕王阁千古留名,是从庙堂走向民间;张恨水的市民小说表现普通民众的酸甜苦乐,民间也可以走向庙堂——即使是对富有四海的皇帝,市井也有着神秘的吸引力,历史上不少皇帝曾偷偷溜出宫门,一享市井的乐趣。这也是一种平衡,或者是一种走向平衡的“势”。
这是纬度意义上的、地理意义上的平衡。还有经线意义上的、历史意义上的。南昌是一座历史与现实交相辉映、多声部合奏交响的城市。这里曾有过“八一南昌起义”的枪声,如今是中国商飞C919的轰鸣;既有滕王阁“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的雄伟气势,也有铁杆万寿宫百姓日常生活的烟火气。这里,江右商帮经略世界的商业雄心与道教的养性升仙可以并行不悖;从海昏侯国遗址所呈现的辉煌的大汉文明、汪山土库的“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传统理想,到如今希望在“一带一路”、长江经济带、促进中部地区崛起、长江中游城市群……中发挥重要引领作用的当代韬略,可谓一脉相承。
紧贴大地和升向天空,是人生、社会、历史的两面,是人类的需要和宿命。大地的产出、培育给人类提供生命的保证,而上升提供给我们向往,宗教试图提供彼岸,人类永远在寻找那个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