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底,赵定力进了一趟福州城。他独自去,说表弟谢玉非病了,其实是他自己病。身体这东西,每一个零部件既然长了,长年累月一成不变地长在固定位置上,就一定有它们各自的道理。嘴是用来贪吃的,屁眼是用来拉屎的,突然吃不香,拉不利索,人再上下不自在,一脚一脚踩下去都是虚的,全身力气都不知去向,不用说,肯定出问题了。什么问题呢?不知道,越不知道越心慌。赵定力忍了一个多月,再忍就没法忍了,于是起个大早。
第二天他才回到青江。
青江不是江,是村子的名字,它临着海,是内海,水面四五百米宽,像一条海的尾巴偷偷伸进来,拐了几个弯后,与一条大江衔接到一起。江水从这个省西北部高高耸起的武夷山灌下来,横穿过大半个省,本来要直接去海里的,半道却被溜进来的海水一把拦住了。每天海水得涨得退,涨时水向西,退时水向东,但海水与江水的交汇地却固定不变,它就在青江村码头附近。站在码头砌得潦草随意的青石板上望去,水面有一道清晰的分隔线,一边浑一边清,一边黄一边蓝,倒也一直相安无事,几千几万年下来像约好似的,从来没有交错浑浊到一起过。码头上密密麻麻排着船。以前船小,看着像一群蚂蚁挤在一起,如今船大了,远远看去仍然像蚂蚁。如果再细看,会发现没有哪艘船是新的,船身上的清漆早已褪尽,船板被长时间水浸日晒后,身体又僵又硬,每一道开裂的纹路都像弃妇幽怨的眼神。从前村里的人并非都捕鱼,闲时也种地,该出海时就出,该下地时就下,海里取回荤的,地里扒上素的,一应俱全,荒年也不怕。但这些年男人女人一个接一个往外走,外面毕竟现钱挣得快,鱼就没人打,地也少人种,就一点点寂寥下来,村子便越发显出了无生趣的老态,日出与日落的演出在这里少了观众,每天都显得懒洋洋的。
村东头是几座山,不高,很柔和地微微上翘,山头彼此相连,拉出一个个柔和的半圆形弧线,看上去就有一股与人为善的谦逊。最靠近村子的那座小山丘花瓣般缓缓上扬,周围簇拥着几百亩高低连绵的山地,种着茶、茉莉、果树,就是一些荒掉的地里,杂草也茂盛地连成一片,深浅绿着。整个村子其实就是山的延伸体,从东面向西面倾斜,斜到底,就是那个码头了。而东面半高城上,孤零零立着一棵大榕树,不算特别高,树冠却有五六十米宽,叶子密实有力,彼此互相重叠,树身差不多得两三人才能合抱。离榕树十来米远是一幢三进式的房子,风火墙围出长方形的大院子,墙根砌着一人多高的菱形青石,上面则是用糯米浆、碎贝壳和黄泥巴捣到一起的三合土垒出一尺厚、两米多高的墙体,抹着白灰。马鞍形曲线山墙的墙头上,乌瓦已有一些破碎或缺失了,歪七扭八,但大部分仍结结实实地站在那里,即使有几片已经滑到墙的边沿,瓦身仍显出韧性与硬度,结结实实地支楞出一股谁也不服的气度,举在半空示威着。
整个青江村没有第二幢房子能及它一半阔大气派,也没有哪家用这么黑沉厚实的瓦片,村里人就把这座房子称为乌瓦大院。院子左侧还有一扇拱形偏门,门上方挂简陋的牌子,杉木底、黑漆字,正楷写着:谢婆鱼丸店。大院是赵定力的,鱼丸店也是赵定力的。谢婆则是他祖母,有名字,叫春妹。
已经七十八岁的赵定力是村里的名人。往前几十年,他的伯父赵聪圣和父亲赵聪明比他出名。再往前几十年,他的祖父赵礼成又比赵聪圣和赵聪明更有名。现在赵聪圣、赵聪明和赵礼成都死了,赵礼成死在去马来西亚槟城的海上,赵聪圣和赵聪明本来也应该死在槟城,但最后赵聪圣死在台湾,赵聪明则死在乌瓦大院。大院还死过赵定力的母亲何燕贞和个子娇小的谢春妹。建起乌瓦大院的人就是谢春妹,建房的钱则是赵礼成从槟城寄回来的。现在谢春妹死了,赵礼成死了,赵聪圣、赵聪明死了,何燕贞也死了,剩下赵定力。
年轻时赵定力是村里个子最高的人,高却瘦,主要是骨头细,肉怎么长也撑不起来,看上去就像一条竖起来的带鱼晃来晃去。现在他背驼了,脚也用不上劲——人老不都是从脚开始的吗?腿太长,自然也更容易弯,膝盖往前拱,走起路来背、腰、腿、脖子,浑身到处都是长短不一的弧线。老了,所以病就来了。究竟什么病呢?他得去趟城里的医院。
医生就是表弟谢玉非,比他小十四岁,已过了退休年纪了,却还没正式退。当医生就是这点好,越老越值钱,白发和皱纹都可以拿来当金子贴门面,贴多了,反正不管真假,连自己也慢慢信了。赵定力以前很少麻烦他,一辈子不麻烦才是人生赢家哩。诊室不大,摆一张白色旧桌子,除了谢玉非,还有两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坐在桌子的对面,也穿着白大褂,但两眼怯生生的,浑身都是学生味,一看就是来实习的。
赵定力在桌子侧面的椅子上坐下,先盯着谢玉非的白大褂看,布已经不太白了,泛着黄,有点皱,袖口那里还微微起了一层细密的毛边。在医院这种地方混久了,自信是靠一个个倒霉的病人、死人赠送的,赠得越多,脸上的自信就会堆得越丰厚,谁还在乎披在外面的一层衣裳?然后赵定力眼光慢慢上移,移到谢玉非脸上——脸皮居然是粉色的,其实是因为白,色素浅,皮底下布着密密的血点,白和红混在一起,就成了粉。像所有的病人一样,赵定力开始惶惶说起自己身体情况,谢玉非问一句他说一句或者三五句,说时眼睛一直盯着谢玉非。表弟脸上在起变化,皮还是粉的,但眉头那里曾一闪而过地微微皱几下。赵定力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呢?他十四岁那年舅舅来信,说已经生了三个女儿的谢家终于添丁了,早产,只有四斤半。父亲赵聪明于是让他进了一趟城。他提着自家养的两只公鸡和一筐鸡蛋跨进谢家,看到在床上一团小小的肉,脸像宰杀时忘了放血的死猪肉,红得发紫,鼻头堆满星星点点的黄斑,眼紧闭,双拳握住举在肩膀上方抽搐般胡乱舞着,气都喘不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谢玉非。
谢玉非说:“你先去做个心电图和血凝全套检查吧,看能不能做肠镜。”
“肠镜?”他嘟囔着,定定看着谢玉非。已经活了七十八年他都不需要做这项检查,突然要查,出什么问题了?人一生下来就明里暗里配齐了各种器官,看上去它们像是为了服务主人而来的,却在几十年里反复向人索要服务,无论哪一个出点毛病都要整得鸡飞狗跳。现在轮到他,他的肠子到底怎么了?
谢玉非笑了笑。“毕竟有年纪了,”他说,“有点毛病很正常。你先去缴钱,然后去抽个血,再查一查心脏。哦,我走不开……”说着他冲对面的实习生抬抬下巴,其中一个清瘦的女孩马上就站起,对赵定力一笑,说:“我是小林,我带你去。”
赵定力只好站起,跟着小林在医院各处走了一圈。几年前他曾来做过青光眼手术,与上次比,医院主楼扩建了,旁边还立起一幢二十多层的新楼,看上去宽阔了很多,但来看病的人却更多。上次挂号、缴费、取药的人挤挤挨挨的,这次更是密集得像是来抢钱,迟一步仿佛就吃了大亏。究竟是生活好了,身体反而更差,还是腰包鼓了,能看得起病的人更多了?不知道,反正乌压压一片,每个有病的身体互相毫不见外地碰来碰去,气息呼来呼去,脸色都不是太好,表情也基本没有。瞅准一个空隙,赵定力边走边侧过头问旁边的小林,他说:“我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小林客气地笑笑,说:“先查一下。”
内容简介
当代著名作家林那北的最新长篇小说,将非物质文化遗产“大漆”作为载体,讲述了福建沿海地区一个奇特家族百转千回的故事。小说以一个百年家族的历史和一个当下的生存故事,把文明进程中必然遭受的断裂、传承、保守、开放、交融、坚守等概念,化为普通人的喧哗与沉默、谎言与伤痛、奇遇与选择,由此呈现中华文明在沿海地区得以保存并走向世界的历史与现实,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具有经典气质的文学时空。
作者简介
林那北
本名林岚,福建闽侯人,现居福州。当代著名作家,福建省作协副主席,《中篇小说选刊》杂志社社长、主编。已出版长篇小说《锦衣玉食》《我的唐山》,小说集《寻找妻子古菜花》《请你表扬》《唇红齿白》,长篇散文《宣传队,运动队》等二十六部著作及九卷本《林那北文集》。小说被翻译成法、日、俄等语言译介到海外或改编为影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