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濮端华
父亲今年80岁,活得依然很随性:说话常常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饮食起居总是“跟着感觉走”,怎么舒服怎么来。即便这两年身体不好,医生嘱咐他一些注意事项,他也是“阳奉阴违”,我行我素。我先是劝告,再是忠告,最后警告,全然无用。于是不再勉强,索性由他高兴、遂他所愿。
小时候,听父亲讲过一段车轮下历险的故事。那还是上世纪70年代,有一次他骑车去公社卖棉花,回来的路上不小心发生交通事故,连人带车被甩到汽车底下。路人吓得大叫起来,都以为父亲没命了,没曾想父亲恰好摔在了四个车轮的中间,车过之后,竟安然无恙。父亲的这段经历,我听得胆战心惊,可他似乎没有一点点后怕,甚至还讲得眉飞色舞,自诩“傻人有傻福”。
父亲这辈子最值得自豪的,是年轻时当过一段时间的大队农技员,主要负责农业技术指导。那时父亲常常带着我到各家各户的田间地头,手把手教大家如何选籽配种、如何育秧插秧、如何除草间苗。其实他也没啥绝招,无非是自己先参加公社培训,回来后“现学现卖”。不过父亲的悟性好,接受能力强,学得快,教得也仔细,社员们都很喜欢他。每每谈起这段经历,父亲总是自豪感“爆棚”:“我也是当过干部的人!”
父亲性格开朗,能说会唱,常常成为大家的“开心果”。我从记事起就有很深的印象:田埂边、树荫下、劳动间隙、闲暇时节,在一群社员的簇拥下,父亲常常会即兴唱一段《天仙配》,或是说一段《小方卿》,或是来一段快板书。在人们的笑声和掌声中,父亲心满意足。
父亲文化程度不高,但写得一手好字。记得小学阶段,我和哥哥的新作业本一发下来,父亲就会在封面上工工整整写下“丁所公社夏蒋小学”几行字。每到春节,父亲都要自己动手写春联,内容多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丰衣足食”之类的吉祥语。从书法艺术看,父亲的字并无什么章法,只能算随性之作,但又不失遒劲之风,这更加印证了“字如其人”的道理。他没有接受过专门培训,但珠算和心算能力很不一般,有人为此夸他几句,他也毫不谦虚:照我这,你们差远着呢!想啥说啥,傲娇得很。
父亲像个“老顽童”,和我们这些后生相处从来没有长辈的架子。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给我们显摆那些骗人的把戏。譬如,他把三张纸牌在手上快速转换,然后放在地上,让我们猜其中的花牌,结果十有八九会猜错。他放慢动作,我们仍然学不会。我暗中向他讨教,他先是故弄玄虚,然后神神秘秘贴在我耳边说了四个字——“熟能生巧”。他常给我们展示的另一个魔术,是让我们从一副扑克牌中随机抽取一张,放到牌面,经过重新洗牌后,他能猜出预先抽出的是哪一张。这个魔术“蒙”了我整个小学阶段,等到上初中时终于被我破解。不过父亲并不打算收手,又瞒着我去“蒙”了更多的孩子。前不久我的孩子去看他,他“故伎重演”,让孩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的母亲1986年病逝,从那时起父亲就一个人扛起家庭重担,赡养老人,抚养孩子,还要偿还母亲治病欠下的债务。尽管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很少见到父亲愁眉苦脸。他常说:笑也一天,愁也一天,日子总得往前过。为了贴补家用,父亲除了种田,不得不做点小生意。他每天一大早起床,用自行车驮着两三百斤大米,到乡下的门户上兑换黄豆、小麦、蚕豆之类,辛辛苦苦一天下来,嗓子喊哑了,浑身累瘫了,也只能赚取三五元的差价。可再苦再累,父亲习以为常,特别知足。
如今,父亲已进入耄耋之年,两年前身体又出现了一点状况,治疗后导致声音沙哑,不免让人担心。可他随性依旧,坚持一个人住在农村老家。两天前,我给他打电话,问他吃的什么饭,睡午觉了没有,电话那头的声音听得不是很清楚,但能感受到他精神的愉快和情绪的饱满。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理解父亲,老人的随性又何尝不是一种乐观、豁达、通透的人生态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