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北非人正在福楼拜的雕像下玩地掷球游戏。清脆的撞击声盖过了交通拥堵的街上传来的汽车轰鸣。一只褐色的手,以指尖戏谑地抚弄一个银色的球,最后将之掷向远处。它落到地上,重重弹起,在缓缓溅起的厚厚尘土中画了一道弧线。掷球者保持着帅气的造型,就像一尊临时的雕像:双膝只是微弯,右手极其幸福地舒展开。我注意到他穿着白色衬衣,袖子卷起,裸露出前臂,手腕的背面有块色斑。我起初以为是手表或文身,后来才知道是彩色的临摹:那是一个在沙漠地区备受尊崇的政治圣人的脸。
让我从这座雕像开始:这座高耸的、永恒的、朴素的雕像,它流着黄铜眼泪,打着松垮的领带,穿着周正的西装背心和宽松的裤子,一副胡子拉碴、机警冷漠的男人形象。福楼拜并没有回视我。他的目光从修士广场一直投向大教堂,俯瞰着这个他曾鄙视的城市,而这个城市也差不多遗忘了他。他的头傲气高扬:只有鸽子才能完全看见这个作家秃秃的头顶。
这个雕像并非原版。德国人在1942年将最早的那个福楼拜拿走了,连同栏杆和门环。也许经过加工处理,他变成了帽徽。有差不多十年的光景,底座就是空着的。后来,鲁昂有个市长对雕像很着迷,他找回了原来的石膏模型——是一个叫利奥波德·伯恩斯塔姆的俄国人做的——然后市议会同意重建雕像。鲁昂买下了一座金属雕像,含93%的铜,7%的锡。建造它的鲁迪埃家族工匠来自巴涅的沙蒂永,他们说这样配比的合金能保证不受腐蚀。还有两个城市,特鲁维尔和巴朗坦,也参加了这一计划,不过买的是石质雕像。这种雕像就不太耐久。特鲁维尔那座福楼拜雕像的上臀部已不得不进行了修补,而胡子的有些部分都脱落了:包裹在内的钢丝从他上嘴唇的水泥残块中突了出来,就像小枝丫一般。
也许铸造厂的保证是可信的;也许这第二次浇铸的雕像会一直留存下去。但是我找不到特别的理由让自己信服。绝大多数与福楼拜有关的东西都没能保存太久。他在一百多年前去世,逝后留下的全部只有纸。纸,想法,词,比喻,变成声音的散文辞章。这一切的发生,完全符合他内心所愿;只不过他的崇拜者们会感怀抱怨。作家死后不久,他在克鲁瓦塞的故居即遭到拆毁,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工厂,专门从受损的小麦中提取酒精。若要拆除他的雕像也并不难:假如一个热爱雕像的市长能建,另一个市长——没准此人迂腐死板,对萨特那本关于福楼拜的书一知半解——也许就会力主拆除。
我要从雕像开始,因为这是整个计划的起点。为什么作品会让我们追着作者不放?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让作家清静点?难道作品本身还不够?福楼拜是希望如此的:鲜有作家比他更坚信书面文本才是客观的,而作者根本无足轻重;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违逆其意去找寻作者。图像,面孔,签名;含铜量93%的雕像,以及纳达尔拍的照片;碎布和剪下的一绺头发。是什么让我们对名人遗物充满欲望?是因为我们对语言不够笃信?难道我们认为在人生的遗留品中,藏着有助益的真相?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去世时,他那个有经营头脑的苏格兰保姆就开始悄悄出售头发,并声称这是四十年前从作家的头上剪下来的。那些相信此说的人,那些四处求购的人,他们买到的头发已经足够填充一个沙发。
我决定晚些时候再去克鲁瓦塞。我在鲁昂可以待五天,儿时的天性使得我愿意把最好的留在最后。作家有时也有同样的冲动吗?且慢,且慢,最好的尚未出现?倘若如此,那些未完成的书该有多么诱人。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两本书:《布瓦尔和佩库歇》和《家庭的白痴》。在前一本里,福楼拜试图去囊括和征服整个世界,去书写人类奋斗和失败的全部;在后一本书里,萨特试图将整个福楼拜收入囊中:囊括和征服这位文学大师、中产阶级魁首、恐怖之人、敌人、智者。中风让前者计划泡汤;失明则让后者草草收场。
我曾经想过自己写书。我有想法,甚至还做了笔记。但我是一个医生,已结婚生子。你只能做好一件事:福楼拜清楚这一点。当医生是我擅长的。我的妻子……死了。我的孩子们如今已各奔东西;良心不安时他们才会写信。他们当然有自己的生活。“生活!生活!要不断勃起!”有天我读到福楼拜的这句呐喊。他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大腿上有补痕的石头雕像。
那些没有写成的书呢?没理由去恨它们。世上已经有太多书了。而且,我记得《情感教育》的结尾。弗雷德里克和他的伙伴德洛里耶回顾自己的一生。最后,他们最钟爱的记忆,是多年前一起去逛妓院,那时,他们还是学生。他们为此行做了精心计划,特意去卷了发,甚至还给姑娘们偷了花。但是当他们到了妓院,弗雷德里克却没了胆子,两人便逃之夭夭。这就是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最可靠的愉悦,福楼拜暗示我们,不正是期盼的乐趣吗?谁愿意置身于尘埃落定的凄凉之所呢?
我第一天就在鲁昂四处乱逛,想试试还能不能认出我1944年去过的地方。当然,那时大部分地区都遭到了轰炸;四十年后,他们仍然在修补大教堂。我找不到什么东西让那单色的记忆焕发光彩。第二天,我开车去了西边的卡昂,然后北上去往海滩。沿途都是一个个被风雨侵蚀的锡质路牌,它们是公共工程运输部竖在这里的。此路通往诺曼底海滩登陆的环道:这是登陆的旅游路线。英国和加拿大部队的登陆海滩位于阿罗芒什东部——黄金、朱诺、宝剑。这些名字起得不太有创意;远远比不上奥马哈和犹他来得记忆深刻。当然,除非是军事行动让这些名字令人难忘,而不是恰好相反。
滨海格赖埃,滨海库尔瑟莱,滨海韦,阿斯内莱,阿罗芒什。沿着狭窄的小巷子,你会突然看到一个皇家工程师广场,或一个温斯顿·丘吉尔广场。生锈的坦克守卫着下面的海滩小屋;像轮船烟囱一样的石板纪念碑上写着英文和法文:“1944年6月6日,欧洲在这里因盟军的英勇而得以解放。”这里很宁静,毫无凶险之感。在阿罗芒什,我将两个一法郎的硬币投入全景望远镜(15/60高倍,可长时间观看),追踪海上远处的桑葚码头那曲折的莫尔斯电码。点,划,划,混凝土沉箱就像这些电码符号,海水在它们之间从容不迫地流过。绿鸬鹚已经占据了这些方石块,成为这些战争时代废品上的居民。
我在那家可以俯瞰海湾的海军饭店吃了午饭。朋友们就是在这附近死的——那段岁月里萍水相逢的朋友——但我却心如止水。英国第二军团,第五十装甲师。记忆开始从隐蔽处浮现,但感情并没有波澜;甚至连对情感的记忆都没有。午饭后,我去博物馆看了一部关于登陆的电影,然后驱车十公里去巴约,参观九个世纪之前另一次跨海峡入侵的遗迹。玛蒂尔达王后的挂毯就像一部横着铺开的电影,每帧画面都连接在一起。这两起事件看上去都同样奇怪:一个已经过去太久,因而不真实;另一个太让人熟悉,也觉得不真实。我们该如何抓住过去?我们真能办到吗?当我还在读医学院时,期末舞会上有些恶搞者把一头涂满油脂的小猪放进了舞厅。小猪在人们两腿间钻来钻去,以免被逮住,还发出厉声尖叫。大家扑过去想抓住它,结果反而跌了个跟头,弄得狼狈不堪。过去的岁月,似乎常常像那头小猪。
内容简介
巴恩斯以一种非常奇特的方式探寻他视为灵魂导师的作家福楼拜。
福楼拜的两处故居都有一只鹦鹉标本,究竟哪一个才是福楼拜用过的那只?退休医生杰弗里·布拉斯韦特带着这样的疑问,开始了对福楼拜的鹦鹉的寻访之旅。断断续续的旅程中故事丛生,福楼拜的影子在陈年旧事中却越发模糊。
作者简介
朱利安·巴恩斯
(Julian Barnes)
出生于1946年,英国当代作家。毕业于牛津大学,曾参与《牛津英语辞典》的编纂工作,做过多年的文学编辑和评论家。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以突破之作《福楼拜的鹦鹉》入围布克奖决选,跻身英国文坛一流作家之列。此后,他横扫各大文学奖项,三进布克奖决选,并于2011年凭借《终结的感觉》赢得该奖,同年获大卫·柯恩英国文学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