肤色苍白的男孩顶着难看的瓦里安特王子发型，举止似幼兽，拖着笨重的身体走进湿衣物间，从衣柜征收了父亲的白大衣，又征收了那双被他喷上白漆的皮靴。家人不准他把气枪漆成白色，因为那是姑妈克洛艾送的礼物。每次她来做客，总要求他把枪拿出来，好让她对木头的花纹大惊小怪一番。

  今天的课题：走向池塘，确认河狸水坝。他很可能会被扣押，被那些生活在古老岩壁里的物种。它们的身形矮小，但一走出岩壁立刻变大，而且会追人。这只是它们的伎俩。他的沉着常令它们自乱阵脚。他知道，而且自我陶醉。他会转身举枪，沉声说：你们懂不懂这种人类工具的作用？

  砰！

  它们是“低界国”的居民，简称“低民”。它们跟他有一种吊诡的交情。有时候，他会成天为它们疗伤。偶尔，他想开开玩笑，会在其中一只逃走时，开枪射它的屁股。被射中的低民从此终身瘸腿，有的能就这样再活九百万年。

  中弹的低民安稳地躲进岩壁，会对同伴们说：伙计们，看看我的屁股。

  同伴们会聚集过来看戈兹蒙的屁股，彼此交换郁闷的眼神：戈兹蒙今后确将瘸腿长达九百万年，呜呼可叹。

  因为，没错：低民怪腔怪调，确实像《欢乐满人间》里的那个男人。

  自然而然引发的疑云是：它们最初是从地球的哪里蹦出来的？

  他很狡猾，低民们关不住他。即使抓到他，也无法把他拉到岩壁里。低民们会把他绑在外面，然后钻进岩缝，去烹调它们特制的缩身灵药，他趁这空当，“啪”的一声，挣脱绳索。低民们绑人用的绳索古旧，他只要施展自我研发的功夫，伸出所向披靡的前臂，就能迎刃而解。脱身之后，他会在低民们的门口堵上一块固若金汤的、令人窒息的岩石，让它们出不来。

  事后，他想到低民们在岩壁里垂死挣扎，越想越不忍心，于是又回去搬开石头。

  其中一只可能会从里面说：仁兄，多谢了，你确实是个可敬的对手。

  有时候，它们会反过来折腾他，逼他躺在地上仰望奔驰的云朵，在他能忍受的范围内对他施加酷刑。它们通常会饶过他的牙齿。走运了，因为他连洗牙都怕。它们对酷刑一窍不通。它们从不对他的鸡鸡乱来，也不会对他的指甲动歪脑筋。他会乖乖躺着，摇着手脚在雪地上画出雪天使，把它们气得七窍生烟。有时候，它们会祭出绝招，以为这招能让他早死早超生，却不知他在学校已听笨蛋们嘲笑过他几百遍了。低民们会这样子侮辱他：哇，我们从来不知道还有男生叫罗宾的！然后，用低民的那种特有的笑声“咯咯”笑着。

  今天，罗宾有预感，认为低民可能会绑架苏珊·布莱索。罗宾是在晨会教室认识她的。她是新来的，老家在蒙特利尔。他就是喜欢苏珊讲话的样子。原来，低民们也喜欢她这种调调，所以脑筋动到她头上，想抓她过来繁殖下一代，以补充越来越少的人口，也想叫她烘焙一些低民们不会做的糕点。

  报告NASA，着装就绪。说着，他别扭地转身出门。

  了解，已确定你的方位。请谨慎出任务，罗宾。

  哇，冻死人了。

  小鸭温度计指着零下十二摄氏度，这还没把风寒指数计算在内。这才好玩，这才是玩真的。一辆绿色日产车停在普尔街通向足球场的路口。希望车主不是什么变态狂，不然他可要先跟这人斗智。

  车主也可能是假冒人类外观的低民。

  日光好耀眼，天蓝，冷。他横越足球场，踩得雪地嘎吱响。为什么冷到这种程度会让跑步的人头痛？可能是“疾风加速度”的关系吧。

  深入树林的小路宽度相当于一个人类的宽度。这么看来，这个低民确实绑走了苏珊。可恶，低民和它的党羽！足迹只有一组，由此分析，低民可能是背着苏珊走的。可鄙的小人，最好别乘机对苏珊上下其手。果真碰到魔爪，苏珊无疑会怒火难扼，抵死不从。

  令人忧心啊，令人万分忧心。

  追上绑匪和肉票时，罗宾会说：苏珊，我知道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因为那次你要我挪个位子给你坐，把我喊成了“罗杰”，不过没关系，我承认，我觉得我们有些缘分。你也有同感吗？

  苏珊有着一对最令人惊艳的褐色瞳孔，现在眼眶湿润，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不知所措。

  不要再跟她讲话了，兄弟，低民说。

  谁管你，罗宾说，苏珊，即使你不认为我们有缘，请你放心，我还是会杀了这家伙，护送你回家。你家住哪里？我忘了。在埃尔西洛镇吗？旁边有一座水塔，对吗？那后面的几栋房子挺不错的。

  对，苏珊说，我们家还有一个游泳池。今年夏天一到，你应该来我家，你想穿着衣服游泳也没关系。另外呢，对，我们是有些缘分的。你是全班最有洞察力的男生，即使算上我在蒙特利尔认识的男生在内，我想说：没人比得上你。

  哇，很高兴你这么说，罗宾说，谢谢你的赞美。我知道我不是最瘦的一个。

  我们女生嘛，苏珊说，比较看重内在美。

  你们两个不要再啰唆了，行不行？低民说，你们的死期到了，死期到了。

  嗯，某人的死期确实是到了，罗宾说。

  最丧气的问题是，罗宾告诉自己，你永远也救不了谁的命。去年夏天，罗宾在外面发现一只垂死的浣熊，本来考虑把它拖回家，叫妈妈打电话找兽医。可是他走近一看，太恐怖了，现实中的浣熊比动画片里的大太多了，而且这只好像会咬人。所以罗宾跑回家，想弄点水来喂它喝。等他回到浣熊身边时，浣熊看样子已经经历了死前最后的挣扎。好伤心，他无法处理伤心。那天在树林里，啜泣的前奏或许曾在他心中响起。

  这表示你的心地善良，苏珊说。

  好吧，我不知道啦，他谦虚地回答。

  他路过一个卡车的废轮胎。高中生们常来这里举办派对。轮胎里面有三个啤酒罐、一床被揉成一团的毛毯，全都被雪覆盖了。

  低民刚才带着苏珊经过了这地方，曾消遣她说：你八成喜欢参加派对吧。

  不喜欢，苏珊说，我喜欢游戏，喜欢抱抱。

  哦天啊，低民说，真无聊。

  世上总有喜欢游戏和抱抱的男生，苏珊说。

  罗宾这时走出树林，来到他见过的最美的风景前。池塘结冰，变成纯白色，令他联想到瑞士。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瑞士长什么样，等以后瑞士人替他办个游行之类的。

  在这里，低民的足迹离开了小路，仿佛它曾望着池塘出神深思片刻。也许这只低民没那么坏，也许这只低民背着不断挣扎的苏珊，走到这里，忽然良心发现，再也走不动了。至少这只低民似乎有点喜爱大自然。

  接着，足迹又回到了小路上，绕着池边走，沿雷克索丘而上。咦，这个奇怪的东西是什么？一件大衣？丢在长椅上？丢在这张低民用来杀害人类当献祭品的长椅上？

  （摘自《十二月十日》，标题为编者所加）

  内容简介

  《十二月十日》讲述了十个关于爱情、理想、生存和死亡的怪诞故事，审视人性深处暗藏的懦弱与傲慢，也照亮了希望：在名为“蜘蛛头”的实验室里，科学家用罪犯试验新型药品，企图控制人类的情感与欲望；义无反顾揭露上司恶行的职场怪人，在主题公园里上演“骑士败北记”；出于无奈和爱，母亲将有智力障碍的孩子像“幼犬”一样拴在院子里；本想在山中悄悄自我了结的癌症病人，与一个备受欺凌的男孩在“十二月十日”偶遇，机缘巧合地拯救了彼此……十个故事发生在现实和荒诞交错的 “人生边缘”，面对关于人性的问答，他们会作出怎样的选择？

  作者简介

  乔治·桑德斯

  1958年出生于美国得克萨斯州，成长、生活在芝加哥南部。1994年获得“国家杂志小说奖”。1996年，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衰退时期的内战疆土》，并入围“海明威奖”。1997年，获得锡拉库兹大学写作课程教席，从此开始专职写作。2006年，获得“麦克阿瑟天才奖”和“古根海姆奖”。2013年，《十二月十日》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短名单，并于2014年获得英国“对开文学奖”。2017年，凭借《林肯在中阴界》获得“布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