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刘跃清
我在南京东郊一个叫百水桥的小村庄生活了二十年,自认为它和湖南隆回北面那个叫白凼的小山村一样,是我此生最熟悉最亲近的地方。可这两处,随着离开的日子久了,隔着岁月的河流,人事沧桑,故人稀疏,山河也有些生疏。
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兵来到百水桥的。那时候营房东侧有一家小面馆,我的第一句南京话“阿要辣油”,就是从那儿学的。几块钱一碗汤面或炒面,加一块钱可以添一个荷包蛋或油煎蛋,早上偶尔有包子、蒸饺,方便且实惠。只是那油腻的小桌上可以自取的辣油味道实在不咋地,和四川的辣油比,用辣椒面拌上白芝麻用滚油一浇,那个喷香呀,两者差距有点大。在百水河一侧,是池塘的水泥路旁,有过小卖部、卤菜店、照相馆之类的小店,水果、电话卡、日用品、军用品什么都有。营盘里不时“点验(检查)”士兵个人战备物质,常有兵行色匆匆地去买挎包、水壶、腰带等。
毗邻营盘有过几家小饭馆,鱼火锅、牛羊汤等等,开的时间都不长。只有一个叫“四川酒家”的,几乎从我入伍来到那儿(估计此前就有了),直到离开,二十多年,它一直开着,只是中间地点稍微变更过。“四川酒家”老板是四川内江的,姓刘,男人老人跑堂,女人掌厨,正宗川味。那年月兵们家里来人、战友聚会、老兵退伍、节日喜庆,三五人相约来到小酒家聚聚,热闹一下,也算是给平凡琐碎、枯燥艰辛的军营生活加一点辣味。
通往营盘东小门的路边有一个小理发店,师傅姓刘。营盘里每个连队都有自学成才的兼职理发员,一张报纸撕个圆口往脖子上一套,搬把椅子往走廊上一坐就可开张。只是如果翌日一早“会操”,军容风纪检查,理发员生意兴隆,熄灯号响过了还在忙,有的等不及了就溜到外面去理。刘师傅有时候也应邀来营区,在某个连队如打草机一样将大伙的头“过”一遍,百儿八十元,临去时从司务处结账。后来,离刘师傅店不远处又开了一家,老板是位高大胖壮的中年妇女,请了位长相甜美的女孩帮忙洗发。女孩常穿吊带裙,“熟肉铺子”似的露出一些让人想入非非之处,没客人时,她俩在店门外一蹦一跳地打羽毛球,笑声也像羽毛球飘忽着。结果可想而知,刘师傅的店多日门可罗雀,只得关门大吉。刘师傅去后,女孩也消失了。
早先百水桥有所小学,后来和狮子坝小学合并了,再后来狮子坝小学也没了,合到了马群太阳城中心小学。我们部队有个连队和百水桥小学共建,因活动搞得好,被军区授予了称号。我所在的连队和狮子坝小学共建,过端午时孩子们送来粽子、咸鸭蛋,上面还贴有字迹歪斜的名字,煞是可爱。上世纪九十年代营盘附近建了所文化学校,他们有时借用我们的礼堂,有时在我们操练的地方开运动会,相互来往,时有佳话,传为趣谈。
如今百水桥、狮子坝那一片都拆迁了,尚未开发,留下满目废墟,从马群到句容的轻轨开通在即,马群将是城东的交通枢纽。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只是再有老兵回来,更是物非人非,沧桑巨变,茫然若失。
每年“八一”前后,会有一些老兵候鸟似的从四面八方来到百水桥,有的白发苍苍,也有的风华正茂;有五六人衣着简朴、行色低调的,也有百十人统一穿T恤衫,兴师动众、大张旗鼓的;有的能找到“关系”进去看看,有的只能在大门外转转,怅然张望一番。他们都会住在附近小旅店里,喝一场,闹一晌,嚎一回,笑一声,哭一阵,用这种方式凭吊一番他们刻骨铭心、飘逝已久的青春。当兵的日子真的很苦很累很受约束,巴望着早点离开,但离开后又没有一天不想念那儿。
关于百水桥,据清《同治上(元)江(宁)两县志》记载,宋代在东驿路上建桥,跨白水,称白水桥。宋元明清出版的《上元县志》均对此桥有记载:“白水桥在城东二十里,地属上元县兴贤乡”。说明此桥宋代以前就有了。有断碑诗云白水桥:“出廓悠悠信马蹄,荒烟衰草不胜悲。江南旧事无人记,时有龟蚨载断碑。”清末,该桥被拆重建,以河名“百水”二字更桥名。百水桥地处城东要道,历经太多的金戈铁马与悲欢离合,元时金陵驿就设在马群百水桥附近,著名爱国诗人文天祥被俘押解北上时,在那儿关押十余日,留下“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的不朽诗篇。百水桥的落日也曾见过元时的连天荒草与文天祥凝眉吟哦,趔趄前行的身影。
不止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于这个世界,我们都是流水。南京一个叫百水桥的小村庄已经“庄严”并还将“庄严”很多人的青春,有多少活色生香的故事,有的遗落在风里,不知所终,有的在时光里酝酿发酵,味道愈加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