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明前茶
小婶参加老年大学的合唱团之后,整个人都精神了,说话有上扬的尾音,晾衣服时,会在柔风吹动的床单间轻轻哼唱起来,最大的变化莫过于,她再也不逼着独生女频繁相亲了。
小婶今年60岁,半世纪前,她因为嗓音像百灵鸟一般婉转动听,被送往小红花艺术小学当插班生。那时她已经四年级,要离开小伙伴们,去陌生地方过寄宿生活,满心不情愿。但她没想到,小红花合唱团如此有意思,老师用布条蒙上孩子的眼睛,让他们唱同一首歌,循着声音找寻同声部的同伴;老师教他们如何腹式呼吸,以手抚胸,感受横隔膜的上下起伏;老师教唱高音的同学,如何顶着一本书,感受声音扩展并明亮了颅顶,并像一股上升气流一样吹动了书页。
童声合唱是如此纯净且让人感动的事,四个声部,男高音、男中音、女高音和女中音像柔和的浪头一样此起彼落,美妙的童声中绿草如茵,山峦起伏,花朵在微风中震颤,和声出没时,仿佛有悠扬的钟声在心尖上回荡,此时此刻,小小少年的心变得如此辽阔,不受其他声部干扰的纪律不再是束缚,而是愉悦的一部分,是摆脱想家的悲伤与尿床的羞愧的扎实安慰。
尽管一变声,孩子就要离开合唱团,离别的感伤每个学期都会发生,但合唱团老师说得好: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你的一生都不会被那些突如其来的颓丧所击倒了,你们在合唱团里习得的,不仅是排除任何干扰的坚定,你们还会明白何为“和而不同”,何为“心无旁骛”,歌唱可以接纳一切忧愁,并等待它化为甘露。是的,那是品尝甘露的日子,让她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都深受其润泽。哪怕是从合唱团退役后,都身腰笔直,头颅高昂,有团队合作精神。
小婶没想到,半世纪后,她还会参加合唱团。契机居然是女儿要为退休的妈妈重找人生寄托,干脆为妈妈报了合唱班,连合唱演出要用的深红色丝绒裙,都一声响地为她在网上下了单。小婶一去才发现,合唱队员们退休前的职业五花八门,从高工到厂医,从博导到一脸严肃的小学教导主任,从政府机关的处长到给领导开车的司机,应有尽有。四五十年的沧桑岁月酝酿出庞大的低音阵容,而声音保持明亮高亢,能抵达礼堂穹顶的,反而少了。在合唱团,小婶还意外遇见了当年小红花合唱团里的同学,他是仅有的五位男高音之一。
合唱团除了排练庄严的红歌,也应老师的要求,排练诙谐幽默的曲子,得意洋洋的幽默感渗透了他们的每一个骨节,他们仿佛蜕下了一本正经之壳,震颤着新生的翅膀,准备在晚年再一次起飞。
小婶与合唱团的队友们攀谈起来才知道,退休后与儿孙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的团员们,烦恼一样也不少。孩子不结婚的在催婚催育,并力不从心地帮出差的孩子喂猫遛狗;孩子顺顺当当怀了二胎的,又在为找寻靠谱的育儿嫂发愁。中国的父母,是永不会放下为儿孙操持的那颗心的,这是幸福,也是狭隘,或者是掺杂了牵挂的无尽负荷。如果没有见缝插针地来参加合唱团的排练,老人们很难拥有自由自在的晚年,让歌声载他们去俯瞰家园之外的辽阔大地,俯瞰格桑花开放的地方,让自己变得心态宽广,而不是消沉狭隘。
最近,疫情平复,合唱团的练习又开始了,有幸作为听众,我去听了小婶他们的排练。激情澎湃的红歌之后,他们唱起了多年以后的、有点怅然又平和回忆的心曲:“夏天的梦,是什么颜色的呢?是列车远去的白烟,是不再开启的信箱,是关门轻轻的背影,是离开悄悄的你……”
我看到,白发苍苍的合唱队员们脸上,都有青春的回忆投下的光线与云影,欣喜与忧伤交错出现。是的,半世纪光阴过去了,惦念的人和事在歌声中悠然浮现,比当年更浅淡安宁,更接近梦想。
还好有合唱团,还好有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