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沈乔生
人在他的一生中总会迷恋一些东西。
小时候我跟着两个哥哥玩蟋蟀,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两只虫子拼命咬杀,给我带来无穷的乐趣。母亲望子成龙,把一摞摞蟋蟀盆从三楼摔到一楼天井里,受伤的虫子从瓦砾中钻出来,拖着腿在地下爬行。
在母亲的督促下,我8岁开始临池练习颜真卿,后来几十年,我总忘不了书法,闲了就要拿出笔墨练一阵。五十多岁的时候,我突然上了瘾,发疯一样书写,从早晨开始,一口气写七八个小时,到了晚上发现,门上的保险都没有打开,一天都没出过门。黄昏时分,没有开灯,屋里幽幽忽忽,似乎飘进两个人,被我迷糊撞上,一个是颜真卿,一个是米芾。
几经比较,后来我发现,最最精彩,最可迷恋的莫过于思想。和它相比,其他的所有所有,都没有它那么浓郁、迷人!也没有它那么犀利,刺痛灵魂!
思想有蓬勃的生命力。人类处于野蛮时期没有思想,当人开始仰望天空,当一粒种子落入亘古的荒原,思想就不可遏止的诞生、成长,无论对它怎样枪决、枭首、焚烧、绞杀,怎样封锁、逮捕、流放,都无济于事。这是思想者的宿命。
思想是河流,是绿洲。当它刚滋生时,就像枝干上绽出的新芽,又像潮湿的岩石上沁出的一颗一颗水滴。可是当它盛行时,就是盎然的春天,就是一路激荡的山泉。
更多时候它像斯芬克里斯之谜一样无解。无解的思想啊,就像远天的巍峨的雪峰,存在就是一种呼唤,唯独思索者能够听见,呼唤着他们去登攀。或者说,唯有无解的思想,才能激起人们无穷尽的勇气和激情,仿佛西西弗思每天把巨石从山下推到山顶,又目睹它滚落至山底。
唯有无解的思想,才是真正的有趣。
思想,是一个至高的带有悲剧色彩的游戏。犹太谚语说,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他们想了属于上帝想的问题。那么是不是可能,人们思索,上帝不发笑呢?
两千多年前屈原的《天问》,隔了一千年,柳宗元以《天对》作回应。这是中国历史上一对思想的典范。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唯美的《春江花月夜》中居然有这样亘古的哲学发问!
在莎翁的笔下,面对弑父娶母的篡位者,哈姆雷特一再痛苦地自问,我是谁?我要干什么?今天,在全世界陷入困境陷入迷茫时,地球人一起发问:我们是谁,我们要到哪里去?!
思想从来不和枪炮、屠刀绑在一起,当战争机器试图绑架它时,它总要挣脱而去。我们可以看见她挣脱时留下的斑斑血痕,而这正是思想分娩的苦痛。
思想从来不凌弱逞强。当它强大时,依然是一个谦谦君子,当它弱小时就如石头下的小草,沿着石缝在曲折、窒息中生长。
思想是破茧的蝴蝶,就是庄生迷上的那只扑朔迷离的蝴蝶。
思想,就其本质来说,就是质疑、叛逆、探索。思想者不计较个人得失,不热衷于争名夺利。如同鲁迅所说,唯有不计较厉害的,才是真知识阶级。而当思想褪去,沦为市侩时,他会变得鼠目寸光、患得患失。
天边现出了红光,那是先驱者积薪的结果。
我只是前进中的一名小卒,写了一些文章,浅尝辄止,已经留恋忘返。那真是比斗蟋蟀,写毛笔字要有意思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