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 葛金法

  远方在那头，远方又在这头，又近又远，又远又近。

  细长的枝条伸着脖子，在墙边低语着。阳光从身边走过，笑着看着，没有说话。

  我看到她时，她正被风颤巍巍地吹进了视频里。深蓝色的棉布鞋贴着地面，轻声“唠叨”着大半生的记忆。影子努力跟着，像个蹒跚的老人，又像个听话的孩子。

  于是，我放下了口头正说着的话，眼睛看着她，大声唤了声“奶奶”。她没有听到，浑浊的双眼看着脚下，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一双枯槁的手放在身后，扶着被岁月压弯的背，晃悠悠着身子，踏进了院子里。

  视频连线的那头，父亲转过身去，他也看到了奶奶。一手举着手机，快步地走过去，摄像头摇晃着对着她，将手机放到了她的手上。

  斑白的头发先发现了什么，在风中张望着。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慢慢抬了起来，看到了手机，凑了上去，四下里寻找着。那一条条皱纹在镜头中慢慢铺成一条条曲曲折折的路，瘦黄的脸吹起漫天的尘土，透着熟悉。

  秋日的霜落在她稀松的眉毛上，还未散去，又下过一场雪，眉毛被刷成了花白。她眼睛紧盯着手机屏幕，耳朵也贴近了，仅剩的几颗门牙不停地重复着“谁呀”。

  父亲凑在她的耳边，大声告诉她。我也将声音的按键调高了两格。这下，她终于听到了。干皱的脸慢慢笑开，深深的皱纹挤成了一朵朵花，散发着幸福的生活味。她叫着我的小名，苍老的声音里咀嚼着亲切，冬眠的记忆也被叫醒了，温暖而湿润着。视频那头，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那张期待的脸在镜头中静听着、等待着。苍老的嘴唇颤抖着，像是一直在念叨着什么。我大声告诉她，因为疫情原因，过年不回家了。

  当我说完，镜头中的那张脸仍旧在等待着。她应该是听到了，眼神中微微泛起的失落躲闪着，藏进了浑浊的眼中。父亲在一旁，也大声向她解释着。她点点头，让我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我连连应下，又关心地询问了她的身体情况。那头，她一直看着，都眨眼都舍不得。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有没有听清，只见她不停地点头应下，又关切着。我们就这样，对着视频，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频道中，同步着同样的关切，熟悉而又温暖。

  也不知说了多久，还是父亲拿过了手机。我看到她一直站在父亲的身旁，看着手机的方向，守着什么。突然，我看到父亲身边的她又笑了，开心得像个孩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听见了什么，但我猜，她一定是想起了什么。

  我仿佛看到，一只喜鹊不知从哪里飞上了院墙外老树的枝头，开心地叫着，说着什么。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围坐在老人身边，问她喜鹊从哪里来的？老人告诉小孩从远方飞来的。

  远方是哪里？小孩不知道。但枝条知道，和阳光对视了一眼后，记下了喜鹊的话，静候起绿的佳音。细长的枝条弯弯曲曲着，和她脸上的皱纹相连着，通向熟悉的远方。